月色如酒,却只寒意森森,刻入骨中的是深深的冷痛之感。
大明宫中。
“娘……不,陛下,您真的要穿这身旧龙袍么?”刘清和平静地走来,手中捧着一身有些磨旧了的龙袍。身后还跟着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小少女,天真无邪地抱着那顶冕琉冠,抬头看着她。
武曌回首,看着那顶明珠已暗的珠冠,淡淡一笑,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不正好?想来穿戴着它们,那些大臣们,也正正好的可以顺了心,永远记得他。”
微勾一勾唇角,已然有些深深刻纹的嘴边,浮现一抹刘清和熟悉不过的微笑。
刘清和行礼低声言是,便招呼着那个小小少女上前来,一并替她着衣,易钗为簪,立冠,正襟。
少女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敬畏,这让武曌很是好奇,看着她问:“婉儿似乎很怕朕?”
“不怕。”小小的上官婉儿摇一摇头,淡定道:“陛下当年没有杀了婉儿,那现在也不会再杀婉儿了。婉儿不怕。”
“那为什么这般目光看着朕?”武曌着实觉得这孩子有趣,便忍不住发问。
“因为婉儿觉得,陛下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婉儿眨着眼:“父亲去世后,母亲尚且不能为他撑起一切,只知守着一份可怜失夫的妇德来活着。可是陛下却能替天皇陛下扛起这大唐江山来。婉儿觉得陛下很了不起呢!为了自己所爱,可以牺牲一切啊!”
这几句话,说得正往里走的明和陡然变色,正待呵斥,却听得武曌大笑道:“你说朕是为了他扛起这江山?还说这江山属唐?甚至还说朕可为了自己所爱,牺牲一切?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这天下间,敢在朕面前说这大唐江山四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
她笑得欢喜,却不知为何,叫婉儿看得心怜,轻轻道:“那陛下,是不是也只有婉儿愿意说一句,陛下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所爱呢?”
武曌停了笑声,看她一眼,淡淡道:“嗯,的确只有你一人。连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她转身,看着铜镜中龙袍加身的自己,凤眸微勾,唇角淡笑:“因为就连朕,也不觉得朕是为了他而守的这江山。”
停了一停,她又笑:“毕竟这可是大周天下。毕竟,朕现在,可是大周天子。”
“那陛下为何还要穿这旧龙袍呢?这衣裳,其实不合陛下的身呢!毕竟天皇陛下身量奇高,陛下穿着,实在有些失了形仪。”婉儿摇头,不赞同道:“若是陛下说,这是为了能让那些大臣们更加记得天皇陛下,那便更是奇怪了——毕竟陛下不是说是为了自己才守这江山的么?”
武曌却沉默了,不说话,只是转身,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清明兄弟全身泛寒之时,她才轻道:“只凭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朕便可以将你杀了千百次,你可知道?”
“婉儿知道。”年方十五的上官婉儿淡淡一笑:“而且不止是婉儿,便是婉儿母亲,亲族,都会被诛绝不复。”
“那,你还敢这般向朕说这些话儿?”武曌继续微笑:“是因为觉得朕很喜爱你,不会真的伤害你么?”
“不,若是婉儿真的那般蠢,蠢得惹了陛下龙颜大怒,那便是天皇陛下再世,也救不了婉儿的。婉儿敢说这些话,是因为知道陛下很希望有人能说这些话——哪怕……”
婉儿看着她,目光中泛起一股柔光怜色:“哪怕是这些话说出之后,陛下就一定要将那个说这些话的人,立刻斩杀的也是一样。”
武曌不笑了,静静看着她很久,很久,突然道:“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谢陛下夸奖。”
“你说这些话,也是因为知道说了之后,朕就不会再杀你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
“而你之所以说这些,不止是为了朕。还为了朕的几个孩儿们……或者说,是某个孩儿,是也不是?”
武曌有趣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会是哪一个呢?令月儿?一来她没这等本事,二来你也向来看她不太上的。旦儿?依朕所见,你似也并非倾心于他。那,便是……”
上官婉儿微微一红脸,昂着头先应了声是,这才行礼谢罪。
武曌睁大眼:“那个傻孩子?可是他心里……”
闭了口,好半晌,她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都是若有所思的。最终,她摇一摇头:“罢了,随你而去。跟着他,必然是一条苦路。你可不后悔?”
“陛下当年选择天皇陛下时,可曾后悔?”上官婉儿不答反问,这让武曌一发喜欢这个小小女孩儿——如今,已然没有人能,或者敢这般对她说话了。
那些能这般说的,敢这般说的,死的死,散的散,都已不在她身边。
所以她点一点头,心里下了决定:“不后悔。所以如今,朕也不会叫你有机会后悔的。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上官婉儿满脸飞红,却是目光亮得出奇:“便是粉身碎骨,婉儿亦愿陪着庐陵王殿下走出一条前路来。”
“好,好孩子……”
武曌满怀欣慰,却有带着些伤感:“难为你了。那个傻孩子,竟有这等傻福气……”
她停了一停,摇一摇头,却道:“无论如何,你选了这条路,你便必然不能再往后看了。接下来,你只能往前看,一步一步往前看。明白么?”
“婉儿明白。”
“哪怕最后,粉身碎骨,哪怕最后,不能流芳千古只有遗臭万年,你也不可再后悔了。明白了么?”
“婉儿明白。”
“哪怕最后,你付出了一切,那个傻孩子,还是不解你这份情衷,只知道被那个心怀晦涩的丫头摆弄着,甚至将你遗忘冷宫,你也不能再有机会后悔了。明白了么?”
“婉儿明白。”
一句比一句更坚定的明白,让武曌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半晌,才抚着她的头轻轻问:“这天下间的人,那般多,你怎么就偏偏跟朕一般的傻,硬是要跟着这李家的儿郎……”
她摇头,一笑,目中微含泪意,却不及婉儿细看时,再一眨,已恢复了平静:“传旨,起驾,登朝。”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向着徐徐洞开的大殿门走去。
上官婉儿从背后望着她,却只觉得那被笼罩在日光下的身影,那般的单薄,那般的轻量……
似乎只一阵儿风,就能吹得走她,去那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可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样的身影,似乎有着一股可支撑天地的力量,稳稳当当地,安安泰泰地,走向她的归路,走向她的结局。
走向,下一个人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