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得离宫中的心愿得偿罢?长孙慈一回到高府之中,拜过了母亲与舅母之后,头一件事,便回到自己房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日一夜——这吓坏了花蕊,于是到了第二日午后,长孙慈仍然尚未醒来时,这个伤势尚未痊愈的小丫头,便拖着伤腿,往正厅中匆匆奔来。
只是她刚走到花廊之下,便被一身锦袍玉带,身后还跟着扶英的李世民,给迎面堵了上来:“你不必心急,你家小娘子,只是宽了心,所以想多休息休息。”
李世民一开口,花蕊便是一怔,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李世民的意思。于是,她立刻点了下头,惊喜道:“二公子前来,莫非是……与我家小娘子的亲事已定……”
李世民闻言一怔,回头看了扶英一眼,扶英摇摇头。于是他便偏回头,再看一眼花蕊,接着若有所思地低头瞅了瞅自己一身打扮,然后笑道:“这门亲事,从来没有什么定不定的。只等你家小娘子点头开口,便万事可成。只不过……”
他摇一摇头,看着花蕊道:“只不过眼下我束冠整衣而来,却是另有他事。”
花蕊脸微微一红,这才不好意思道:“叫二公子看笑话了。”
“无妨。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其实很高兴——你家小娘子甚是看重你。花蕊,以后,还需得你帮我在你家小娘子面前,多多美言……”
李世民一边说,一边向着花蕊行礼。这让花蕊手忙脚乱,急忙向着李世民回礼,然后又道:“二公子客气……其实,花蕊一直觉得,如今以我家小娘子这等态势,有二公子在旁守护,实在是件好事。而且二公子品貌绝世,又兼之心胸豁达。实为我家小娘子良配,只是……”
花蕊低头,半晌才道:“只是我家小娘子与二公子之间,隔着的不止一个长孙家大妇,还隔着小娘子自己的心事……”
“我明白,我不急。”李世民温和一笑:“我等着她想通就是。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劳烦你替我守好你家小娘子。”
“公子放心。”花蕊再福一礼,然后才道:“对了,公子刚刚说,我家小娘子只是宽了心,想多休息休息?可她这也整整睡了一日夜啊……”
“嗯,因为她遇到了些……”李世民表情一言难尽:“常人无法理解之事。”
常人无法理解之事?
……那是什么样的事?
花蕊就这么错愕地看着李世民含笑越过自己,入了正厅。想了一想,最终决定还是不再追问——
都说了,是常人无法理解之事,那她这小小常人,自然不能理解。
只不过,当扶英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低了下头,慢慢地红了脸。
…………
片刻之后,正厅中。
看着四周的摆设,李世民含笑端着茶盏,细细掀了掀浮沫,然后才道:“早就听说高舅父只喜字不喜画……当时还道是世人讹传。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高氏闻得此言,却笑得很是温和:“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你舅父的确不甚喜欢画,但这厅中不挂画,却是另有原因。”
她慢慢以左手托起茶盏,右手轻轻扶着盏底,在左手掌心里转了一圈,然后才揭开茶盏盖子——果然,里面的细碎香末儿,已在盏壁沾成了一个圆圈。
高氏徐徐啜了一口,轻轻道:“你舅父不喜欢画,但你舅母就是厌恶画了。正是为了你舅母,这高府大小厅中,从来不挂画儿。”
“舅母厌恶?为什么?”李世民一怔,十分好奇地问。
也难怪他好奇:毕竟当今名门望族之中,谁家不以有收着几副名人字画为荣?尤其是家中有人出仕的,更是多为喜好此道。
但悬字不喜画……
这倒还真是独一份儿。
高氏放下杯盏,悠悠道:“其实,你舅母与你舅舅这字画之事,还是一桩美谈良缘——你舅母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她本是鲜于氏大族中女。原本以她的家世,得议高门府第,是不难的。只奈何她在初次议亲时,被一个画师所厌恶,于是将她的画像画得奇丑无比。还传遍京城。于是,原本定好的亲事,也被作了罢。更可气的是,自此以后,但凡有人提及她议亲之事,这画像之事,便会被人提及。于是你舅母一气之下,便向家中长辈请求终生不婚,自立女户。”
“什么?一个云英未嫁的,怎么可能自立女户!”李世民立时皱眉。
“自然是不成的——先不说你舅母家中长辈便不舍不忍,更说女户需得是无夫无子的寡居妇人方可立,这一桩,便过不得关的。
可是你这舅母也是个有主意的。她便说,索性她就随意招得一个贱籍之婿,得了个已婚妇人的名头,再和离,自立女户也是好的……”
“这岂非是诈婚?依律法,贵女不得许贱婿,贵子不得纳贱妻。以鲜于氏之门,便是嫁与无官的白身秀才,都可称得上是一句许了贱婿,何况……是要真正的贱籍儿郎娶?只怕无人敢的。”李世民摇头,突然又一怔道:“那……那难不成,是要……”
“是呀!你舅母当时想得却是妥当的——她去将那害她的画师打折了手骨,叫他此生再不能以画害人,然后便请长辈们以凶恶之名,将她除出鲜于氏族册,她便可以白身之名,嫁贱婿……不过好在,你舅母的长辈们,却是不肯的。非但不肯,你舅母的堂兄,还亲自去了趟刑部,托了旧日同窗,寻出那画师旧年里犯下的大罪来,拿他下狱。绝了你舅母自毁名声的机会。接着,又是你舅母长辈,去与你的外祖母商议,也效仿当年你父母结缘之法,先令你舅母于宫中宴上亮相,破了外界流言。再设题选婿,又摆足了姿态……果然,便得了你舅舅这门两方皆是如意的好亲事。”
“原来如此……”李世民摇头:“我便觉得奇怪,明明母亲在少年之时长于宫中,并不曾与宫外的各家贵女有什么深交。怎么就会得了舅母与伯母这般好友……原来如此……”
“是。你母亲当年深受前朝皇帝恩宠,自小便养在宫中,身份何等尊贵,若非龙子凤孙,平常贵女,自是亲近不得的。不过也正因此,你舅母与我,才会在宫宴上与你母亲相识,遂互为莫逆……还有,那龙晴珠……我们也是从你母亲处,方才得知的。”
高氏含笑细语,却点破了李世民今日的来意:“元和,我猜……你今日趁着你舅母不在之时前来,便是要跟我拿剩下的龙睛珠罢?”
李世民坦然一笑,起身行了一礼,然后才道:“伯母明鉴,元和不敢隐瞒——此物既然已入了宫,且元和也将与父兄起程回守太原。那……它便不该再在高府中出现。这种东西,盛世之时,尚非福兆;如今乱势渐起,更是祸根——尤其,是如今这物事,已然被咱们送了一些入宫中,换了阿慈出来。那便更不能留在咱们身边了……”
高氏垂眸,轻轻掀着茶盖,一时间,房间中只有清脆的瓷器触碰之声。
厅外,花影婆娑,阳光碎落,鸟语暖风,水流蛙鸣……
“看来……唐国公也知道这龙晴珠代表的含义了……”高氏缓缓抬头,唇角勾笑,放下手中杯盏。
李世民垂手而立,恭声道:“是。”
“知道多少?”
“龙晴者,龙目之珠也。世人尚言龙有逆鳞,不可触,触者必死。却不知比之逆鳞,龙目才是龙真正可怕的地方——龙目开,可洞彻天地阴阳,日夜无碍,光影不隐。其行事,无阻。故而,龙目也好,龙睛也罢,都是指这天子之眼……也就是……”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一眼高氏:“天子亲养,用以掌握天下消息的——影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