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十二年。
丞相之女严纾被册立为皇后。朝局发生变化,只手遮天的宗氏被撼动。
三年期满,慕容策从渭西回到京城。
春天来了,昏然已久的大地悄悄苏醒,稚嫩的绿意,轻柔的花苞,仿佛淡扫娥眉的少女,拨弄着蠢蠢欲动的心弦。但,那簇温暖,那团锦绣,那片充满希冀的酝酿与马车里的他无关。心依然冰冻,不曾被融化。
路途逶迤,车轮迤逦,颠簸着满眼空洞的他。曾经的万众睹目卑微到尘埃,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归来。
进宫复命,久跪门侧。君王避而不见。殿角的风铃发出韵律的声响。伏在青砖上的他仿佛等待风干的腊肉,迎着风,沐着光,却没有一点生机。
天色将晚,途径丞相府。
那里正在大宴宾客。府前,车马骈阗,人头攒动。
原是没有心情凑热闹,但是道路阻塞,难以行进,他不自觉地走出马车。剑眉微扬,眼眸深邃,整个人散发着雍容的气质。
大约衣装太过简朴,没有携带贺礼,人被阻拦在大门口,不得进内。小福气不过,和门房理论,被主子的眼色拦住。
迎客的严继一眼看到,一声喊住:“这不是端王吗?”
顷刻,主仆成为来往宾客的焦点,各色眼光朝着他们投过来。心下已然后悔,思忖着悄然离开。幸好背着身,干脆装聋作哑。
不想,站在台阶高处的严继高声喊着:“姐夫!”这称呼没有错,严继是二夫人严绣的胞弟,丞相府的独子。回京城的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种种。京城一霸,没人敢惹。
慕容策只好掉过头,面对众人。严继前去通报,让他站着等候。
心下越发后悔,无端自取其辱。按理说,一个王爷,丞相府姑爷,单凭哪个身份都没有晾晒在影壁墙的道理。手持礼单的宾客经过身侧,神情复杂。霎时间,百味杂陈。
就是站着,也碍了人眼。
门房狗仗人势,翻了脸,说起话来很是难听。“今儿来的都是爷,可就是没见过空着两只手的爷!您二位还是靠点边儿吧,别挡了其他贵客的路!”
小福窝气,推搡门房,厮扯起来。
这时,严继跑回来,算是平息事态。“真不巧,里面的位置满了!还请王爷在院子里的尾席将就一下?”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初,严信只是小吏,百般献媚,不惜将女儿当做婢女送进宫,送到他的身边。眼前,避而不见,好似君王般傲慢。心底苦笑,严氏父子的表现便是他境遇的真实写照。
无奈,慕容策信步入内。
宴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其中有达官显宦,有公子王孙,有富甲一方的商贾,甚至还有许多的地痞无赖,五行八作无所不及。桌挨着桌,人挤着人。面红耳赤,相互吹捧,高谈阔论,千姿百态。
席间几乎见不到武将。看来,严氏一时还难以权倾朝野,替代宗氏。
冷眼望,比较着当朝双雄。宗氏是开朝元老,名门望族。严氏呢?严信原是市井之徒,使过银子成了守门的差役,靠着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爬上高位。尾席,嘬牙花的,剔牙的,挠胸的,抠鼻孔的,大概都是严信在市井的旧识。
忽而,主桌一阵骚乱。刚上桌的鸳鸯鸡没了肉,只剩下骨头架子。除了醉倒的,能站起来的都站起来,脚踏着长凳看起热闹。
依然端坐着的慕容策显得尤为突兀。
桌底异动。软绵绵的一团蹭来蹭去,仿佛是猫儿。挪开,它又倚靠过来。
他不禁低头去望。
桌下藏着人,露出的半张脸很是稚嫩,叼着鸡腿,嘴边满是油污,一双黑黢黢的手正按着他的靴子。
他皱起眉,眯着眼。尾席已是不堪,不想,还有更加糟糕的席位。这算是在安慰他吗?此刻,小孩朝着他作揖,大致是乞求他不要做声。想一想,也没心去理会。
他挪动着双腿,填满空隙,遮挡住桌底。
顷刻,内院跑出大群的护院,都提着棍棒。一阵耳语后,严继明显紧张起来,叫嚷着捉贼。看来,脚边的小孩就是他们要寻的贼。
只是偷吃,丞相府又何必兴师动众?
慕容策忽觉一阵清凉滑到脚底。还来不及看个究竟,席面就被掀翻,饭菜散落满地。
小贼四处乱撞,在席间腾空飞跃,踩着人头逃窜。
护院围追不成,阻截不果,反而惊扰到宾客。宾客是纷纷躲避,相互间碰撞。
秩序混乱得很。
绕了好几圈,小贼又跑到他的身边,眼看着就要被捉到。慕容策迈步向前,手扶剑柄来了个大侧身。跑在前面的家丁直接撞到剑柄,摔倒在地,随之紧跟的跌倒大片。
那边,小贼趁机翻身跃上围墙,飞快地溜走了。
小贼成功地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主仆得以逃离尴尬的境遇,洒脱离开。
府外,停在墙边的马车还堵在原来的地方,不曾向前半步。
身后,惊慌失措的宾客涌出来,中间混杂着抡着刀刃的护院。无端生出幸灾乐祸的快意,朝着马车走。无论怎么说,他,慕容策也是为了这场混乱出过绵薄之力。不是刻意出手相救,只是想消消心头的郁闷。
护院吆喝着,搜查各府马车。搜来搜去,就来到王府的马车前边。慕容策怀抱着长剑,站在前方。护院伸手去掀布帘,被剑鞘打回来。
小福叫嚷着。“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哪府的马车!”
挨打的护院才注意到马车套着四马。马匹的数目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天子驾六马,王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四匹马仅次于天子,不是王侯,也是位极人臣。
那长剑绝非俗物。剑柄缠绕着棉蜡绳,细密精致。鞘为黑色的酸枝木,黄金镶饰,雕刻着夔龙和螭虎的花纹。
可,车辕简陋,随从又少得可怜,实在是不起眼。
一时间,护院也是拿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