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于南山的寺庙里,碧蓝色的天空白云散落如絮,耳边回荡着风越过塔尖时悦耳的风铃声,目尽处,林木葱茏山峰叠峦,曾因解她抽到的一支无字签,有过一面之缘的南山寺住持,身着袈裟迎面而来,看到她面朝苍穹仰望星辰的样子,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轻轻唤了声,梅姑娘,话一出口又觉失言,改口道,梅施主……
梅月婵收回目光垂首还礼,却怎么样也说不出话来,浑身一惊,睁开了眼睛。
“梅姑娘,你醒了。”远处传来男人关切的问候,声音厚重洪亮,紧接着,快速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梅月婵扭脸望去,立在床前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她越发觉得这张面孔像极了南山住持:“你?我想起来了,你以前跟着荣哥的。”
男人看她一下就记起了自己,结实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荣家帮分崩离析后,他和其余的兄弟们共同出资买了一条货轮,营运为生。也正是他关键时刻从大嘴和慕容新手中救出梅君。
“你跳船以后昏迷了。我们的货已经卸完,已经派兄弟通知了李青龙,他可能黄昏的时候能赶到。在这你放心,没人敢来打扰你。”
梅月婵慢慢坐起来,靠在墙上。惊心动魄的时刻在她的血管里缓缓沉寂下来。
这是一间简陋的窝棚,可以看到裸露的横梁如几根立柱,茅草遮盖的屋顶多处漏下天空的微光,屋子四周放着连排的木板,朴素而陈旧的床单也能将他们的疲惫与奔波安放妥当。
“你可认识,南山寺的住持?”梅月婵目光扫过他浓密的黑发上。
男人低着头正在倒茶,闻言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目顿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斟满另一只茶杯后才放下茶壶走了过来。
梅月婵从他突然停下动作,对这个无解的答案心已了然,每个人自有来处和去处,不必深究。“‘荣家帮’剩下的兄弟都在你这里了吧?”
“嗯。”男人点了点头:“二狗死有余辜,其余的都在我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最起码可以养家糊口。”
梅月婵目露赞许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带着他们好好干吧,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难处。我也经常告诉我自己,无论脚下是沟壑还是沼泽,无论夜有多黑,枝头能开出饱满的春天,皆因根在地下暗无天日的苦苦跋涉。”
男人听她这么一说,爽朗的一笑:“荣哥活着的时候说过,他最佩服你的地方就是你的眼中有星辰,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高贵。”
梅月婵一脸平静,浅笑道:“是荣哥抬举我。多谢你们收留。”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为奈凉的安危暗自担忧。她表面看似镇定但心里并没有那么从容。忍不住委婉的询问道:“我和一个日本女孩失散了,码头上今天有没有什么传言?”
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有个女人淹死了,穿着和服,大概是个日本人吧。哎,落水的事常有,不希罕。也不一定就是你的朋友,反正你们女孩子,出门千万小心就是了。”
梅月婵有心想问一下,有关淹死的女人年龄、衣着、相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些事情口口相传后已经失真,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那个女人落水的地方吗?”
走出昏暗的窝棚,天空阴郁的脸上堆满了发黄的癣。冷风吹在脸上,吹着梅月婵浓得化不开的疑问。奈凉的下落让她心绪难安。
来到传言中的地方,断落发焉的草叶以及潮湿的泥土上,零星模糊的血迹、拔出泥外的断根,手指的抓痕和挣扎留下的条条滑痕,无不在诉说着当时的绝望、凄惶与无助。
江水呜咽而过,远天苍茫。
奈凉。
梅月婵在心中一遍遍唤叫着这个名字。但是心里也同时涌起了层层疑问:奈凉和青橙到底什么关系?青橙和横山为什么会在一起?奈凉为什么有能力使用军车?奈凉现在在哪?
李青龙在黄昏来临之前赶到了码头。两个人并肩而立,望着眼前的一切默默无语。渐渐逼近的黄昏,宁静而压抑。
远处,男人双手合十竖在胸前,默念了一句什么,转身迈步渐行渐远。
(二)
一路上,梅月婵始终沉默不语神情忧郁,木然地望着车窗,像陷进了另一个世界。偶尔的应答也是虚弱无力心不在焉,疲惫的心情像一道波澜不兴的护城河,浅静的拒绝了一切打扰。
“想去看花园桥吗?”
李青龙打破尴尬的沉默。问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做主将车绕道。之所以这么做,因为梅月婵不认识路他可以肆意而行,更重要的是他想把她溺水的心绪拉上岸。
夜已至,青穹辽阔繁星点点,傍晚的花园桥有一种别致的美丽。全副武装的钢架结构,坚固而雄伟,经风沐雨岿然不动。
姜少秋曾经也提起过花园桥,说带她一起来。走了这么久,音讯全无,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一丝脆弱穿过思念的缝隙突然袭来,心绪的雨帘防不胜防不期而至。
人海沧桑,日月消长。星海下,水声汩汩波光淋漓,凭栏远眺,两岸点点灯火与夜空的星辰交映,熠熠辉光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上,闪闪烁烁,
两人不由自主伫足立在桥上,看着水面的苍茫月色,久久无语。
岸边晃动的船只上或明或暗的渔火,随滔滔流去的河水汇入沉浮跌宕的记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夜风拂过梅月婵凌乱的青丝,星辉、灯影在她眸中燃起温柔的火焰。
李青龙侧目,明灭的辉光下,他随时可以看到她的浅笑,又似乎从不曾触碰到她丝毫。
“南方温婉的小桥流水,总会让人想起这样的情形。这么雄伟彪悍的构造,竟然还是想到这样的情景。”梅月婵自言自语忽又扭脸问道:“少秋应该到家了吧?”眸中牵挂与落寞一目了然。
李青龙正两手插兜眺望着夜色,闻声顿了一下。抽出手来,两臂环胸缓缓朝她跟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避开她的目光,望着星空,若无其事状回应道:“应该到了。”
梅月婵仰脸望着头顶纵横交错的弓形桥架,一度黯然的神色渐渐燃起明亮的色彩。嘴角不经意间勾起暖暖的笑意,眸光如水温柔的荡漾开来。
自从姜少秋走后,她的眼中失去了那种明亮的神采,嘴角温暖纯净的笑更是荡然无存。
李青龙看着她由阴转晴的神色,目光忍不住凝了一下。经历了诸多人事变故,命运的风云诡异,她的笑容眉目依然纯净、灿烂,像春暖花开像清晨的霞。
有关姜少秋的最新消息安然的呆在半月前的报纸头条,但李青龙觉得她知道的越晚越好。
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行人中,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身影立刻无声地牵引了梅月婵的目光,直到身影擦肩而过越来越远,消失在桥的尽头。
梅月婵摘下颈间的钥匙递给了李青龙。她隐约感到,奈凉特意把这条红丝带挂在脖子上,又在深陷危机的时候郑重其事托付于她,似乎是对某种结局已经有所预知。这不只是一把钥匙,有可能引发她命运的震荡,不论前方是暴风积聚的怒涛,还是纵横交错的沼泽沟壑,都是她要经历的世界。
李青龙看着手中奈凉留下的钥匙,一脸茫然百思不解。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把钥匙,奈凉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
奈凉的钥匙,为什么会与他们二人有关?这是她家的钥匙,难道家里有什么秘密和她们有关?
第二天下午两个人来到了奈凉家。看到这把钥匙根本无法插进奈凉家门锁的情形,最浅显的可能已经被现实生硬的予以否定。
两个人面面相觑陷入沉思。这把来处不明的钥匙成了,成了颇为费解的悬疑。
“说你和我,也许会用得着?”
“嗯,是这么说。”
李青龙陷入沉思。奈凉有心留下线索却不肯亲口说出,其中必然有什么顾虑。她知道一件同时困扰我们两个人事情的答案?想让他们两个人自己去寻找答案?而这把钥匙能解开或者通向那个答案?
李青龙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事困扰我们两个人呢?最困扰你的是什么问题呢?”
“梅君的事。但已经解决了。”晚风吹扬起她的秀发,梅月婵转过脸望着他:“最困扰你的事呢?
李青龙想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翘,调侃道:“你。”
梅月婵本来在认真的等他回答,听他这么一说,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戏弄别人你很开心?”
“要分谁。我只对你和青梅这样。别的女人我没兴趣戏弄。”
李青龙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太露骨,会让梅月婵尴尬。毕竟她的心里现在除了姜少秋,容不下其他的人。
正想着如何化解这样的尴尬,梅月婵漫不经心道:“你女朋友会替我教训你的。”
李青龙不禁哑然失笑:“你也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梅月婵勾起唇角嫣然一笑,风把她的声音送到很远:“我在‘夜上海’必竟呆过,她又是风云人物,谁不知道。”
“我女朋友在我的心里,别人看不见,你想知道是谁吗?”李青龙沉稳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笑意。
“不想。”
“你在撒谎,你早就看见了。”
“她在你心里,我怎么能看见!”
“因为你也在。”
李青龙侧目望着沉默不语的梅月婵,刚刚还覆着微笑的娟秀侧脸,轻轻低垂,浮上了一层月光的清辉。越是隐藏的情愫,流露出来时总显得不合时宜。
李青龙敛起笑意,干咳了一下恢复以往的冷峻,正色道:“你是不是和奈凉早就认识?”
梅月婵不觉一愣,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太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眉梢的笑意顿时无影无踪,心情也随之黯然下来。
望着陷入迟疑的梅月婵,李青龙心中己然有了答案。环臂支起胳膊,用手指搓了搓风中有些僵硬的额头。他不急于听到答案,真正费解的是答案背后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望着窗外黄昏的上海,梅月婵眸光茫然、犹豫、纠结,环在腰间的手暗暗抓紧贴身的旗袍。过了会,象是下定决心的样子,轻声道:“是。”紧接着又补充:“但仅仅只是见过一面而己。”
李青龙释然。这个结果和他此前分析的完全一致,他相信她说的这些。又问:“你们两个为什么同时都选择了装作素不相识?”
有些事情难的只是开口的勇气,一旦打开,随后的困惑就不再像开始那么严重。
“可能我们面临同样的威胁。我自己这么认为。”目及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有瑰丽的晚霞,上海沉默着落进又一次灰色的黄昏。
李青龙思索了一下,向她身旁移了两步,反过来靠在墙壁上。从怀里摸出烟,点燃,浅吸了一口然后深深的吐出烟雾。等淡蓝色缭绕眼前的烟雾全都消散不见,才扭脸进一步问道:“什么危胁。”
梅月婵收回投在窗外的目光,转身望着楼梯的方向。刚才她已经看到田庄急匆匆穿过马路的身影。
“我不能说。她能知道我的一切,我周围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她利用。”
“也包括我吗?”
梅月婵暗暗咬了咬下唇,那天举枪相向的画面又在她脑间飞快闪现。犹豫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极轻的说:“不包括。”
有些信任很短,有一些信任可以固执在血液里。她和李青龙之间的信任属于后一种。
李青龙望着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梅月婵叹了口气,为难的说:“她拿跟我最近的人的安全威胁我。你们最好都不要离我太近,否则都会成为她制约我的把柄。”
李青龙剑眉轻蹙,沉思道:“这么说,是我们三个共同认识的人,对吧?”梅月婵沉默着点了点头。
田庄匆疾的脚步很远就能听到,神色轻松笑容满面的样子顷刻间以至眼前。看到梅月婵独自一人,田庄敛笑一脸狐疑脱口问道:“奈凉呢?”
听说奈凉因为送梅君失踪,田庄眼中写满了质疑、不解:“她没有亲戚,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你们一起回来这才说得过去呀!”
此时的梅月婵,深深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田庄是青龙的兄弟,梅月婵仅见过两次,除了保持应有的客气,因为他搭救梅君油然多了一份感激。
“我们中间分开了。”梅月婵支支吾吾的样子,更让田庄断定她在奈凉失踪的问题上有所遮掩。李青龙对田庄的质疑暂时只能报以沉默。
“为什么分开了?她不是三岁小孩子,分开她就失踪了?你不觉得好笑吗?她用什么方法把你们送走?你们怎么过的重重设卡?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能有通天本事?”
当听说是一辆日用军车时,田庄敛容屏气目瞪口呆,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甚至将情急之下质疑的矛头毫不避讳的再次指向梅月婵。
“你怀疑我?”
“难道你不觉得你可疑吗?”
梅月婵对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节,更没有证据有力的说服别人相信其中的真假,只能诚恳地解释:“我不可能害她的。”
“怎么证明你的清白?活生生一个人没了?”田庄不依不饶,大声反问。
梅月婵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解释,目光落寞的望向被窗扇切割的天空。
面对汹涌而至的人间寒凉,路边大批伫立着的梧桐树己徒然赤裸无所抵挡瑟瑟发抖。一阵油然的孤独使她下意识环紧双臂。
李青龙想起那天两人相遇举枪相向时,梅月婵当时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没有回答她。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秘密,这句话他最有体会。
李青龙上前拍了拍田庄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不可动揺的笃定:“我相信她。事情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田庄闻言不禁摇头冷笑:“你相信她不足为奇,因为你的眼神早已经出卖了你。你喜欢她很久了。你周围的女人哪怕是逢场作戏你都懒得做,背后大家都议论你对女人不感兴趣,唯独她是被你悄悄放在心里。”
六虎中田庄最粘腻李青龙,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李青龙略有容忍是因为他心中也同样有困惑,看田庄越来越放肆,于是面露不悦冷冷地瞪了田庄一眼。他本身有一种天生的王范,不怒而威,眼神中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田庄识趣地闭上嘴巴,他不愿意看到那种隐含杀气的目光岀现。李青龙轻声招呼梅月婵一块走,自己率先向楼下走去。田庄紧随其后用极小的声音嘟囔腹中的牢骚:“我最佩服你的冷静理智。自欺欺人放任这么多疑点不顾,去相信她漏洞百出的解释……”
李青龙猛然站住,一脸狐疑盯着田庄,目光现岀一贯的霸气冰冷,沉声质问道:“奈凉只是下落不明,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她出了事?”
面对李青龙的突然质疑,田庄半张着嘴巴,浑身僵硬怔在原处,不知道如何是好。幸亏李青龙没有继续追问,仅是他剑锋般的眼神轻轻一扫,就已经让人心有余悸了。田庄望着李青龙走远的背影,不禁心虚地暗暗舒了口气。
所有无法释怀的质疑,像月下沉默的影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无处安放。
“一起走吧。”李青龙关切的声音从幽长的楼道那头传来。
梅月婵立在窗口默然不动,稍显疲惫的神态透着隐隐的冷意:“你们先走吧,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