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依然美丽的身影缓缓进来,精致的状容掩饰不住脸上深深地疲倦。白色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一串心烦意乱的慵懒将夜晚的安宁踩得粉碎。
“魏敏?”梅月婵知道,魏敏对她和李天佑之间的误解已经根深蒂固,再多的解释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索性不予理会,但没想到经年积赞的顽固臆想像一只裹满尘垢的松油火把,轻易就被倾斜的理智熊熊燃烧。
梅月婵凝望着面前这个女人,目光深刻而失望:“魏敏,你费尽心机与他们同流合污,无非就是为了刁难我,值得吗?”
魏敏交叉两臂不以为然瞟了她一眼,充满怨恨的口吻中夹杂着不屑的飞石:“如果不是我,劫狱的事,你以为你那么顺利就能成功吗?”
梅月婵一时怔住,她听得出魏敏话中有话,而且似乎没有必要故弄玄虚。难道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玄机?
梅月婵微微挑眉,目露迟疑:“你在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魏敏的眼底闪过丝丝傲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缓缓走到梅月婵跟前。还算好看的脸上堆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乌云:“监狱门口竟然没有巡逻,岗哨缺失,你不觉得奇怪吗?”
梅月婵闻言心底不由一震。那天晚上的确不同以往,李青龙和姜少秋曾经对没人巡逻的反常现象深感疑惑。这些只有在场的人才知道的秘密,魏敏为什么会如此清楚?
魏敏费尽心机引君入瓮的安排被李天佑破坏,没能如愿封堵梅月婵等人的退路,魏敏为此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梅月婵在心里分析着魏敏的用意,表面上却没有流露任何的惊异。魏敏既然主动提起这些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那真相也就不远了。
“如果不是有人为你扫清外围障碍,恐怕你连自己都难保全,还异想天开劫狱?”魏敏吊起眼角撇撇嘴,唇隙间挤出不屑的冷笑:“看来,倒在你石榴裙下,甘心情愿出生入死的须眉男儿,不止李天佑。”
魏敏的话像块落水之石,在梅月婵心头惊起又一圈波澜。
李天佑?他也参与了营救梅君?梅月婵疑惑地望着魏敏。灯光在她精心描过的眼尾,形成一片阴影,清冷而幽深。
魏敏没有必要编造这样的谎言,这些欲盖弥彰却又言之凿凿的说词并不像是空穴来风。
“你把话说清楚。”梅月婵揣测着魏敏抖出这些细节的用意。
横山此时已经再也沉不住气,憋在胸中的怒气象火山爆发出来。站起身来质问王奎:“她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兴趣看你们这些无聊的事情。”
王奎慌忙点头陪笑,随即急急质问魏敏:“你想干什么?”
“你们想过河拆桥踢开我?没那么容易!”魏敏情绪变的激动起来,脸上的肌肉强行牵拉而变形扭曲。
“你要怎样?”王奎拧紧眉头,试探道。
魏敏紧盯着王奎,一字一顿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我要她离开上海。”
说岀这几个字太过用力,以致于话音未落,魏敏浑身的肌肉便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不得不张大嘴巴,依靠极速而猛烈地喘息来缓解窒息的压迫。
“我要你从此远离上海。”魏敏急急地走到旁边,两只手死死抓着桌子,瓷白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
梅月婵悲哀地笑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人让她觉得可怜又可悲:“就这么简单?”
魏敏余怒未消,声嘶力竭地反问道:“你以为呢?你以为我稀罕你的瓶子?”
梅月婵久久地望着魏敏,目光深刻有些心疼和惋惜:“我们的家都在遥远的飘雪的北方,虽然在外面这么多年,我不曾有一刻忘记过那里。”
提到遥远的故乡,梅月婵不禁有些动容:“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根,我早晚会离开。回到我出生的地方,让曾经凋谢的一切重新繁华。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远离李天佑的视线。永远!”魏敏迫不及待歇底里地嘶吼,像一条蛇伸出牙齿,致命的毒液喷涌而出。
梅月婵对她如此顽固不化的偏颇之词感到气愤:“我们清白如纸,不容你玷污。你把自己扣在一个逼仄变态的想象里,有什么好处?”
魏敏浑身颤抖不可揭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正要扑过去,沉闷的枪声让屋里每个人都心头一惊。
夜,像一片瓷,跌落在地。
慌乱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慌了神。慢慢镇定下来后,一些人纷纷冲向关押梅君的地下室。
映在眼前的一切,让一双双目光感到惊悚,不可思议。
大嘴躺在地上双目瞪圆浑身抽搐,身下的血渍在地板上缓慢流淌不断扩大。面色惨白僵立在旁边的慕容新表情极其复杂,右手剧烈地抖动着。
梅君已不知去向。
(二)
大嘴和慕容新出了房间没多远,大嘴小声骂道:“他妈的,小日本什么都想要。”
“有什么办法。”慕容新不置可否。
大嘴突然停下脚步,将身子靠在墙上,满腹心事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我们只是想多挣几个钱,日子好过点不再那么辛苦,从没想过杀人越祸。”
慕容新背转身体缓缓倚在粗大的廊柱上,仰脸望着青黑的天空,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冷的清白。
“这些人表面风光华丽,背后竟是做着肮脏的交易,难怪我们发不了财。”大嘴今天显得心烦意乱,自顾说着让他胸中郁闷的问题:“可这样的财,我真的有点不想要。”
“现在还收得了手吗?”慕容新话音才落,自己不由一怔,他突然感觉到,这句话好像很耳熟。在很多年前他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模糊的夜晚和今夜竟然出奇的相似,那个模糊的人影从他面前闪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月影随之碎成千万块晶莹的玉片。
慕容新使劲摇了摇头,这种突然而来的幻觉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走吧。”大嘴好像自己想通了似的,不再纠结,带头向地下室走去。
夜幕缀满渴望的眼睛,冉冉的夜风拂过芭蕉树,在地上投下摇曳的绰绰浮影。
走在前面的大嘴,好像察觉到什么异样,突然收住脚,怔了一秒,然后飞快的冲进屋内。慕容新紧随其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黑乎乎的枪口已经顶在脑门上。
两个人浑身一惊,迅速低下头紧闭眼睛双臂高举做投降状。
“我不想杀人,只想把她带走。”
大嘴两个人闻言,连忙睁开眼睛。
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曾经和“虾米”一起追随荣二发,不止是荣二发的左膀右臂,更是“荣家帮”不可或缺的梁柱。
梅君满脸惊惶,无措地躲在他的身后。大嘴望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偷偷喜欢过,又亲眼目睹她被人羞辱泪流满面而锒铛入狱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
许久不见,记忆中笑魇如花的脸庞憔悴了许多,顾盼生辉的美目被恐惧和生涩填满,乌黑清爽的秀发覆满片片白霜。
“荣哥死了,但‘荣家帮’绝不会倒。二狗子为虎作怅,也只是猖狂一时。你们好自为之,别逼我动手。”
年轻人声音低沉稳重,并没有慷慨陈词,却让人听了不免为之振奋热血沸腾。
大嘴和慕容新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前所未有的犹豫和纠结,也始终搬不开压在心头的重量。
“梅姑娘有恩于荣哥,荣哥临走还惦记着这件事。我这样做即是为了‘荣家帮’也是为了完成荣哥的心愿吧。话不多说,告辞了,你们想拦的话可以试一试。”
美好的情感放在哪里都适用,人不能只为钱和自己活着,情义支撑下的人生才能饱满新鲜。
年轻人说完,拉着梅君,快速地绕过院中的芭蕉树,消失在夜色里。
慕容新反应过来欲要上前阻拦,不料却被大嘴死死抱住。慕容新挥手就是一拳,大嘴丝亳没有防备,身子晃了一下,后退两步稳住脚仍不甘心,奋力扑向了慕容新。
慕容新毕竟是练家出身,三两招便将大嘴打倒在地,气呼呼地扑上前去,大嘴顺势一滚也没能逃过慕容新的攻击,牢牢地被他压在身下。
慕容新双手紧紧扼住大嘴的脖子,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为了这个瓶子,忍气吞声跟着王奎,现在终于有机会,你为什么把人放走?”慕容新咬牙切齿懊恼至极。
大嘴脸庞通红,象一条快要窒息的鱼,不停的扇动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大嘴的脸色一点点由红转紫由紫变灰,身体的扭动挣扎也越来越弱。即使这样,慕容新仍然觉得难解心头之恨,愤恨地松开双手,朝大嘴的身上一顿狂踢后,才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大嘴猛烈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却引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鼻涕眼泪齐齐涌出。
“你给我起来。”喘息片刻,慕容新余恨未消,所有的怒气集中在脚上,使劲踹向大嘴肥嘟嘟的屁股。
大嘴浑身瘫软,脑子却依然清醒。喘息之余断断续续地说:“他说的对,人不能,光为自己和钱活着。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象荣二发,即便是死,你回忆起来,他的形象也是栩栩如生。梅月婵说过,没有情义支撑的灵魂只能干如枯叶苍白乏味,无异于行尸走肉。她们姐妹俩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昧着良心,忘记。”
当初大嘴因为好奇惹上毒瘾,一块块烟膏,一团团毒雾,让他沉醉于飘飘欲仙的虚幻与痴迷。新婚的妻子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忍无可忍,一气之下跳下屋后的荷塘自寻短见,所幸遇到慕容新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呼呼大睡的大嘴被唤醒后,面对妻子的泪水自觉惭愧发誓改过,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很快又重蹈覆辙,以至于鬼迷心窍以妻抵债偿还自己欠下巨额高利贷。
慕容新气不过,手起锤落,大嘴一条腿被当场打折。大嘴发誓一定戒毒挣钱赎回妻子。
大嘴来到上海时,恰逢黄梅雨季。烟瘾犯时在雨地里滚作一团欲死欲活,几个地痞恶少趁机欺生。
‘你去死吧。猪。’‘你喝尿吗?你喝尿我就给你钱,让你买烟膏。’
各种各样的羞辱接踵而至,大嘴半人半鬼果真张开了嘴。路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都是在谴责谩骂后,纷纷摇头失望离去。
大嘴已经毫无羞耻,凑上脸迫不及待的任凭别人的尿液冲在脸上。荣二发拧紧眉头,在人群中观望许久,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又不忍睹其惨状,留下两个钱暂时解围。大嘴扑天抢地抱起钱,随即买来烟膏。
顽固的毒瘾像恶魔附身无法摆脱,大嘴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流着泪撞向墙壁,头破血流仍无法摆脱身体里虫咬蛆咀的难受,最终再次选择堕落。
在他的旁边,便是一对姐妹的简陋的衣摊,撑伞的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将伞扔在雨地里,上前一把将他推倒:“荣哥,你打晕他。”
荣二发遗憾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无药可救了,猪狗一样,没有人的尊严了。谁也帮不了他。”
荣二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只能狠心再次将他打晕。大嘴再次醒来时,靠在衣摊的墙角,梅君撑着伞跑进雨里,一会儿端来了一碗热姜汤。
这段往事,大嘴从没有提起过,但他也从没有忘记。
大嘴吸了吸鼻子:“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看我醒来坠儿笑了,说‘你醒了我们也要回家了,你不醒来,娘不让走。我都饿了。’
大嘴说着,急忙抺去突然涌出的眼泪,“我现在还记得梅月婵当时说的那句话。她说‘你如果不低头没人能让你低头,谁也帮不了你,你自己下决心收手,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时候都不晚。’师兄――”大嘴拧起眉头:“如果换别人也许我能狠得下心,但她们我真下不了手。很多年后,我们的子孙已经不记得我们当初的辛苦艰难,他们只知道我们是谋财害命的汉奸。老祖宗留给我们那么多好东西和山山水水,如果从我们手里都被置换成钱,那留给我们儿孙的会越来越少,他们靠什么生活?”
大嘴的话像一条鞭子,在两个人的心上一下两下狠狠地抽打着。慕容新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我们现在为别人卖命山穷水尽,不如为我们的儿孙留个活路。上坟的时候别被骂。”
大嘴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块垒沟壑随即还原为平川,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呼之欲出。虽不是舍身取义的英雄,但至少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振作。
慕容新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枪,速度之快防不胜防,乌黑的枪口瞬间就顶在大嘴的脑门:“眼看就要成功了,打退堂鼓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大嘴浑身一哆嗦,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无毒不丈夫。没有它,能从王奎和横山两只狼的口中夺吃的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随着枪响,大嘴抱紧左臂蜷缩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