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带着医生心急火燎直奔大屋,平淡无奇的早晨,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
几只娇小的黑色身影从院子上空俯身而下,两只新到的“客人”轻轻地落在东檐角,把衔回的黄豆般大小的泥巴粘在墙上,乐此不疲地建着自己的窝。另外两只,身姿轻盈地落在房檐的西角,发岀低低的呢喃,那里有它们去年就安好的家。
二嫂林妙龄站在自家门口,冲大屋瞟了两眼,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把肉墩墩的身子挪回了屋。
“碧桃,把我娘家送的点心带上几款,我们去瞧瞧那个新来的人。”
碧桃有些不情愿地撇了下嘴角,吊起细长的眼角:“她新过门的,应该主动来看你才对。”
林妙龄对着镜子把额前的发丝仔细地整理了一下,上下左右一阵端详:“让你装就装上,哪来那么多话!”
林妙龄从心眼里对娘家陪嫁来的碧桃谈不上喜欢,但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家里,至少碧桃算是自己的人。有个大事小情总归能体恤着点,帮衬一下。碧桃也算一个美人,眉眼细挑唇薄如纸,两腮尖削下颌似锥,整个人如风中摆柳,天生一股子风骚妖媚。丈夫若有心纳小,正好拿她填房,省得外来女子争风夺宠,削弱自己的地位。
梅月婵也看到李天佑带着医生匆匆而至,如释重负的离开大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规规矩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公公婆婆刚才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简直想笑,可理智告诉她必须得严肃,不能儿戏。也是在那一刻,她无比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再不能是以前那样任性撒娇的女孩子了。水月按她的吩咐正在整理送给大嫂二嫂的礼物,梅月婵手握茶杯抿了一口,询问:“老爷有没有什么旧疾?”隔着窗花,看到林妙龄来到门口,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搁下话岔起身迎接。
“妹妹在屋吗?”林妙龄脚刚搭上台阶已经先声夺人。
“二嫂,请进。”梅月婵撩开粉色坠花门帘,嫣然含笑款款道:“我正要去看二嫂,东西还没收拾妥当,晚了一步。”
碧桃笑盈盈地向梅月婵打完招呼,背转身立刻现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手臂高抬,把手中的点心盒高高地拎在水月额头,淡漠地说:“我们二少奶奶给你家少奶奶的礼物。”
水月望了碧桃一眼,立刻做贼似地垂下眼皮谦卑地抬手去接,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碧桃并没有松开手中的礼物,目光带着威胁,紧紧地盯着水月。水月托着点心盒的手竟不由地微微发抖。
梅月婵心细如发,从声音立刻辨认出就是昨天嘲笑她的人。这个巧舌如簧因奉阳违的丫鬟比她的主子,更先入为主的引起梅月婵的注意――下意识的反感。梅月婵疑惑的望着她们俩。看得出,水月的状态岂止生生一个怕字。林妙龄洋装没有看到,不闻不问反而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妹妹有什么事别见外,尽管找我,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梅月婵不知道水月为何惧怕碧桃,但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多谢,二嫂。”紧接着话锋一转,不动声色的帮水月解围:“水月,去拿点花茶来。”
水月一听如释重负,急忙应声走开,剩下碧桃一个人无趣地把点心盒放在桌上。缓缓走回林妙龄身边时,不怀好意地在梅月婵的脸上溜达了几圈。在此之前,她是陆家上下公认的美人,面前如花似玉的新少奶奶让她不免醋意浓浓暗生嫉恨。
“妹妹这场婚事,姥爷给你张罗的特有面子。不止生意上有头有脸的来了,县老爷也亲自大驾光临。你是没看到,昨天蓬荜生辉热闹气派的场面。”虽然已是昨天的事情,林妙龄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对这锦上添花的事情不忘大肆渲染。
梅月婵但笑不语。
“我娘家是做糕点生意的,好几家铺子,各种好吃的应有尽有,妹妹如果喜欢,我就经常给你带些。”说这些话时,林妙龄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下意识地把身子也挺得更正,扬起下颌垂下眼皮,拿眼角的余光撇了眼梅月婵。这些客套话表面听起来很暖,其实无非是借炫耀娘家势力来提高她心理上的优越感,好让面前这个境况不如自己的女人相形见拙自愧不如。
梅月婵冰雪聪明早已经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考虑到自己刚刚过门,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口舌痛快失了和气。附合着淡淡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回了句:“二嫂客气了。”这时,院子里有小孩子委屈又极尽压抑地哭声低低地传来。
林妙龄漫不经心地口气中略带埋怨:“肯定又是陆珍,当妈的不喜欢就别要,生都生了,三天两头弄的哇哇哭。”
“陆珍?是――”梅月婵问。
林妙玲慢斯条理不冷不热道:“大嫂的孩子。不过天生有病,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听着院里断断续续的哭啼夹杂着一个女人隐隐地喝斥,还没见过二嫂口中的陆珍,梅月婵己经忍不住对这个小孩子心生恻隐。
陆伯平也听到了陆珍的哭声,心疼地皱紧眉头。这个命薄福浅的孙女,是他的心头肉也是一根心刺。陆珍生下来就要忍受不明疾患的折磨,医生换了无教,却都是束手无策,只能看她的造化,听天由命。医生说,如果能活过十八岁,以后就能平安无恙。十八岁之前,三岁、五岁、十二岁,都是命中坎年。
陆珍今年恰好五岁。
薛凤仪出去牵着陆珍来到陆伯平身边,医生把完脉,拿出一堆银针扎在穴位上,手法娴熟地捻来捻去,先稳住心神,一边交代说,他有些气火攻心,再加上心情郁结身体操劳过度所至,谨慎叮嘱需要调养一段日子绝不能动怒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开了一些活血顺气稳定心神的药。
鲁豫必须打理盐船的事情,陆恒也要打听陆晨的下落,两个人一起出门顺便送了医生。屋里只剩下李天佑。薛凤仪打发小翠去请梅月婵过来,一边夹了一些陆珍爱吃的菜,哄她开心。
梅月婵带着丫鬟水月进门来,一眼就看到骑在陆伯平腿上的陆珍。她的个头明显比别的孩子矮些,身材瘦弱唇色青紫,稀疏盈弱的黄头发像是秋天路边干枯的蓬草,唯独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着灵动的气息。薛凤仪慈祥地笑着,正拿着两条红色的丝带,给陆珍的两个羊角辫儿上,扎着漂亮的蝴蝶结。
陆珍碗里的卤面刚吃了一半,双手捧着一碗丸子汤正要喝,看她进来,扭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望着梅月婵。
“珍子,那是你三叔的新媳妇,你应该叫三妈。问候三妈一声。”
陆珍缓缓松开一只手,用筷子头把嘴边的黄豆芽和面往嘴里顶了顶,咀嚼了两下,才怯生生问道:“三妈好。”
梅月婵轻轻上前,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无语。随后贴心地询问了一下陆伯平的病情,当看到婆婆为自己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礼物,梅月婵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为难:“娘,你的心意,儿媳妇心领了。不用带这么多东西,我娘很快要去我姐姐家,我们家也没有亲戚。”
梧桐树鲜绿的新片已经陆续占据枝头,阳光穿过叶隙,照在梅月婵精致的发髻上。薛凤仪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袅袅婷婷冉冉而去的背影,不能不说,这个通情达理漂亮聪慧的儿媳,她还是非常满意的。
薛凤仪看他们绕过花墙不见了,敛起笑容,不无担忧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心事压的她心头发慌,却又不敢当着外人的面流露一丝一毫。
“他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说,晨儿会不会是离家出走了?”
陆伯平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拢上眼睛。医生对他的判断一点没错,把陆晨关进书房的这一周,他更是彻夜失眠备受煎熬。满满一船的盐和人,在凶险的黄河穿行令他坐卧不安;儿子的叛逆和抵触更让他心力憔悴。每天都在头痛欲裂中熬过疲惫失眠的长夜。
“他真要是跑了,谁也没有办法。有种他永远别再回来,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儿,我只当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陆伯平气呼呼说完,由于用力过猛,又引起了一阵剧烈地咳嗽。
“做了什么孽呀,陆晨从小都听话也聪明,干什么都比他那两个哥哥省心。”薛凤仪忍不住老泪纵横:“这长大了,就他念得书多,就他最有出息,怎么反而偏偏让人跟着操碎了心。那几天闷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他想通了呢,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么一岀,他这是想要我的命。”
“你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昨天迎亲我为什么让老二代替他去?不然大白天他就跑了。这个兔崽子,找不回来也就算了,找回来的话,我这次一定轻饶不了他,打坏他一条腿,看他还跑。”薛凤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陆伯平越加感到心烦,不耐烦地高声嚷嚷道:“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大门外满地散落着红喜字和鞭炮的碎屑,雇佣的马车已经早早等着了,看梅月婵和水月坐进车里,李天佑绕到前面和车夫并排而坐。
黄河岸边属于丘陵地貌,地势不平,山崖边,高岗上,鹅黄的油菜花荡漾在碧海之上。黄河岸边盛产桃树,花期一至,到处都是花团锦簇如入仙境。大块平整的地方,都被种上了粮食。田地里散落着锄地的农夫,绿油油的麦子已经快要没到膝盖。不方便种植的狭窄土地,被就地取材,沿着黄土的山崖掏进去,就有了可供一家人遮风避雨的窑洞。高岗之上更是不乏陷在地下的地坑院。
“风凌渡”的喧哗声声入耳的时候,离梅月婵的家就近了。风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沿路望不尽的桃花伴随着哒哒马蹄声,绵绵不绝。只是花势渐弱已没有一周前的繁华。虽然仅仅只离开了一天,梅月婵一想到今天要回到生养自己的家,看到自己的娘,莫名的心情大好。一路兴致盎然的与水月说说笑笑,水灵灵的眼神像是阳光下的湖面,闪着兴奋的波光。梅月婵默默陷入一种恍惚――那个在山涧旁匆匆相遇的青衫少年,悄悄在她脑海中闪现。
很快,她又暗暗吸了口气,缓缓收回目光,让自己凝心定神。一周的时间,她已为人妻。已为人妻的女人,不应该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心生留恋。他微笑的样子逐渐模糊,眼前的景色变得索然无味,兴致尽失,梅月婵俯首垂目望着自己的脚,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