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婵再次出现在金大夫的药店时,已是时过境迁,人去楼空。
那天,金大夫下车后,马车又过了好几条街,才到李旦和李玉做工的地方,那是一处做雕花门窗的木工世家。满地刨花散发着浓浓的木质香味,工具、板材占据了整个院子。李旦仍然负责做饭,李玉可以干些杂活。
环视这间仅融一张床的屋子,梅月婵目光温暖,依次落在俩人脸上:“收拾干净,挺好的,你们这也算有个家了。”
李旦满脸通红,仍是害羞的一笑。李玉从梅月婵的口形和表情中也意会到七八分,随着高兴地咧了咧嘴。
梅君把手中一个不大的小包袱,交在李玉手中,对两个人说:“这里面是几身衣服,还有一点钱,是我家小姐送给你们的礼物。”
世事艰难,一对苦命鸳鸯终成眷属,不止是让人感慨万千。“好好过日子,绳床瓦灶四壁空空,苦点累点都不算什么,能够在一起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才是最幸福的事。”梅月婵笑吟吟的,声音平稳语重心长:“李旦,你做的豌豆糕很好吃,这也是门手艺。这点钱不多,收拾好,你们将来若打算做些小生意,这是点本钱。做生意有赔有赚,赔了算我的,挣了不用还,算我给你们上的礼。李玉能干活又勤快,是个好帮手。你照顾好她,凡事多让着她。”
李旦像个听话的孩子,沉默不言频频点头。梅月婵并没有呆太久,交代完便匆匆离开,两个人一直把她送到门外。
平时在家,梅月婵还是习惯穿长裤,出门时才会换上旗袍。天气转凉,她在旗袍外面加了一件灰色长袖妖祆。亮蓝色双排一字扣,让这件毫无装饰的衣服徒然亮了起来,简约、含蓄又不失端庄、秀美。梅君理了理胸前的辫子,无意中触到辫稍黄色的丝带。这两根丝带的主人进了陆家门,一头乌发紧紧盘起,从前扎头发用的头花、丝带,再也用不上。
梅君望了望梅月婵精致优雅的发髻,心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一场婚姻,仅仅是绾起秀发这么简单吗?
形形色色的人影、房屋、树木,从透过车窗的双眸中一闪而过。
天色阴沉,一场雨很快又要来临。整个冬天、春天以至夏天缺失的雨水,秋天给予了补偿。
这段日子一直在家,趁这次出来,梅月婵想看一眼陆家曾经的布店。光头的身影正是在这时出现在“乐福轩”的门口。梅月婵嘱咐车夫,靠边停下马车,不声不响跟随着那一群人进了酒楼。
婚后回门的那天,梅月婵的母亲端来邻居赠送的点心款待他们,光头正是邻居的亲戚。在此之前,梅月婵曾见过光头,也听邻居说起,他常年在外行船为生。陆伯平对翻船的事起了疑心,梅月婵正有意找他从侧面打听一二。梅月婵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不至于当街去找光头,但李天佑的同时存在,不能不引起她莫明的好奇。
梅月婵和梅君上到二楼,几个人已经不见身影。两个人犹豫踌躇了一番,不想就此轻易放弃。
东南角一间包厢的门没有关严实,透过手指粗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影。悄悄偷窥之时,有人影从门缝一闪,吓得她们赶紧把脸对着墙壁,那个人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出来。两个人蹑手蹑脚又小心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光头的样子已经赫然在目。
“让他再拿一笔钱,我们就离开。翻船的事儿再不提,咱哥几个说好了,一会他来了,咱们得口气一致。”光头向对面的人说着,目光向钉子一样,向门缝紧紧地盯了一眼。
梅月婵听得真真切切,心头不由一惊。混沌的念头像微软的光闪过脑际,有些事亮了一下又一闪即逝。
“啪”一声,梅月婵手臂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就走。
“你――”梅月婵紧张的一回头,后面的话立刻咽了回去。李天佑一言不发,拉扯着她,脚步不停径直下楼。梅君在旁边紧追着:“李管家你要干什么?”李天佑也不搭话,拉紧她穿过大堂去向门外。
“你刚才在那干什么?”一直到房子的拐角处,李天佑停下脚步松开手,面色有些紧张。
梅月婵望着面前她曾经非常信任的人,被他拉着的这一路,她已经想好了借口,面不改色道:“我们俩有点饿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吃点东西。”
李天佑抿着嘴不说话,但是,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刻。很显然,他对她的说辞充满怀疑。
“好吧。”李天佑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不想说的话,没有人可以让她开口。轻轻叹了口气,紧紧盯着她的眼晴,低而迅速的声音掠过梅月婵的耳边:“赶快离开这儿,明白我的意思吗?”
看着李天佑转身快步回去,二楼窗口的身影一闪不见。
梅月婵原地怔了一下,李天佑匆匆的话语和眼神分明有所暗示。她摇了摇头,想甩开一些模糊的杂念。
两个人快步来到街口,就在快到马车跟前时,魏敏的身影出其不意出现在面前,不怀好意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车今天我包了。”
“老周,你把她送回去吧,我找别的车。”梅月婵不想和她纠缠,转身要走。
“梅月婵,大庭广众你竟然和一个有夫之妇手拉着手?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魏敏面色阴沉,步步紧逼,嫉火燃烧的眼光像烧红的刀片。
“我不想和你说太多,是你误会了。”梅月婵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个泼辣的女人从来都是自以为是。
“我亲眼看到你们手拉着手从楼上下来,你们在上面干什么?你这个偷男人的贱女人。”魏敏夹着谩骂的喊叫,立刻引来不少人驻足。各种目光注视下,梅月婵只觉得两耳发烫脸颊灼热,暗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想纠缠,想迅速离开。
魏敏依然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简直不可理喻。”梅月婵冷不防上前抓住她正指指点点的手腕,使劲向后一推。梅君早己忍无可忍,眼珠子一转,横着脖子:“有本事你也偷啊!”两个人相视一笑,拉着手转身快步走开。身后留下魏敏气急败坏的喊叫。
秋天越深,夜来得越早。遥远处的山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近些的树影、房屋在夜色里若隐若现,薄暮中已挂起零星灯火。
梅月婵和梅君坐着黄包车出了喧哗的长街,刚到回家必经的坡口,远远就看见翻在外侧沟底的马车。黄包车夫抬起车掾,控制着车速。
一辆马车正从路的另一侧擦肩而上,靠窗而坐的人正注视着窗外。
暮色像升腾的雾气,灰蒙蒙的混沌一片。
梅月婵歪着头,留意着沟底的马车,从外表看,很像陆家人常坐的那辆。离得更近些时,她吩咐车夫将车停下。
两个人站在沟边,正犹豫着如何能下去。梅君突然使劲拉她的胳膊,梅月婵侧目,光头目露凶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步跨了过来,两个人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
“啊――”尖叫声立刻被惊慌和疼痛扯断,两个人身不由己的翻滚着,滚向遍布落叶、积水、砾石的沟底。
…………
“梅月婵?”有人握着她的肩头摇晃着喊她的名字,她却无力睁开眼睛。
好像是李天佑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焦急而快速的奔向远处。凉凉的液体带着一股迅疾的力量突然落在梅月婵的脸上、眼皮上,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场酝酿多时的秋雨从天而降。
梅月婵急忙闭上眼睛低头侧身,撑着地挣扎着坐了起来。缓了缓神,身边不远处像是梅君的身影。她的伤势不算重,被雨惊醒,正颤巍巍的想爬起来。梅月婵大声喊她,梅君立刻回道,我没事!
李天佑听到她们的声音,立刻返回来,将她们一一扶了起来,焦灼的询问着。远处,马车车夫带着呻吟的声音传来:“你老婆在车里。”
李天佑心急如焚,摸黑再次返回马车边:“魏敏?魏敏?”李天佑叫了半天却没有人回应。
正在这个时候,一声低弱的呻吟从李天佑耳边轻轻擦过:“哎哟,疼――别碰我的头!”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爬出沟底,一瘸一拐回了家。
碧桃看到两个人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样子,竟然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梅君不悦地嘟囔:讨厌,哪都有你。碧桃恼羞成怒不依不饶,竟然抬手一巴掌,扇在梅君脸上。两个人扭打起来,梅君有伤在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林妙龄明着拉架暗中偏袒。
梅月婵扶起倒在雨地上的梅君:“碧桃,你过来。”梅月婵虚弱地喘息着:“我知道你从我这儿想要一句话。”
秋夜的雨下得尤为凄厉,挥挥洒洒斜织在昏暗的夜空。阴冷的风似要抽干身体里仅剩的暖意。
碧桃盛气凌人地横着脖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却一动没动。梅月婵一笑:“你是怕我吗?”
碧桃想起梅月婵被罚跪的晚上,眼中迸发的凶狠和诡异,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有些忌惮,更多是不服。随后向前走了一步,傲慢不恭地说:“说吧,我洗耳恭听。”话音刚落,一声脆响,碧桃来不及捂住火辣辣的脸颊,一巴掌又落在另一侧,她只觉得眼冒金星昏头胀脑。
“一边是水月的,一边是梅君的。再敢滋生事非,我绝不饶你。”
薛凤仪站在房檐下,气得直喊:“你们这些冤孽啊!我耳朵成天嗡嗡直响不得安宁,你们都给我各回各屋去。”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也不会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碧桃随后就向薛凤仪挑明自己已经身怀有孕,想籍此寻得心理和身体上的庇护和报复。薛凤仪羞愧之余再次忍气吞声退让的理由依然是家丑不可外扬。一不做二不休,碧桃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步步紧逼。以孩子不能再等为由,逼迫陆家立刻承认她的身份,否则不惜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为代价。薛凤仪已经头昏脑胀心力憔悴,在碧桃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点头允诺下她所有的条件。
陆伯平强忍着眩晕,但虚汗淋漓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意识到,和季节一同到来的不止是百花凋谢繁华已尽,还有陆家风雨飘摇的萧瑟。
梅月婵暗暗摇了摇头,提醒她:“家丑不可外扬,但是那些藏起来的东西像一个脓疮;再华丽的衣服阻断不了它的蔓延和溃烂,总有一天,那些脓液会酿成大祸。”
薛凤仪嫌弃梅月婵的多嘴,不悦地怨言落在梅月婵的心里却犹如冰针。已经有所依仗的碧桃,看到自己明显得势,丧门星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恶意脱口而出,浑浊的雨季更加泥泞不堪。
这个越发凄凉的家,日后的颓废荒芜已经一眼可以望穿,也生生剥去梅月婵对它的最后一丝依恋。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她甚至想即刻冲进滂沱的雨里,头也不回决然离开。
第二天一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心中郁结的怨气已散去,但是再三思量后,梅月婵还是下定决心收拾东西毅然离开了陆家。向薛凤仪和陆伯平告辞时,她把自已房门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也拿出了陆晨留在书房的亲笔信。“既然他无意,我也无心留下强人所难。端午时的那封信根本就是假的,我能理解你们的苦心。事到如今,我只要个自由身,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任何人的挽留已无法挽回她的决绝。梅月婵带着梅君含泪上了马车,回了梅家的老院。
迈进冷清寂寥的院子,以往亲人团聚的温暖场面在心头一遍遍浮现,让人不禁丛生感慨怅然若失。
“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梅月婵在心中孤独地泣问。
转眼,二十天过去。院子里的桃树叶已经落光,只剩下赤条条的干枝,树旁开到极至的菊花,让她时常会想起陆家屋前那几簇菊花。本以为,风停云息的日子就这样心如止水淡然而过时,李天佑的突然到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