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龙今天带着田庄会见了两个朋友伊田英住和李天佑。“六虎”中除青龙与田庄外,其余人都有家室,田庄在六虎中年龄最小,性格开朗为人圆滑,学生制服是他最喜爱的,四季不变的装束。
伊田英柱供职于一家类似同乡会之类的组织,聚集和联络所有在上海区域内各行各业有所作为的日藉人士。而立之年事业有成顺风顺水,但是自从上司安排另外一个来历不明的横山与他共事,他平静悠闲的生活就彻底被打破。伊田英柱温文尔雅处事谨慎,而横山属于骄横跋扈刚愎自用。开始两个人表面上还能和睦相处,渐渐的接触下来性格、爱好、处事、迥异,几乎事事件件两个人都针锋相对矛盾四起,简直形如水火势不两立。伊田英柱多次向日本国内反应都不了了之,最后一次得到的答复是:必须无条件履行衡山的所有要求。伊田英柱想不通横山何德何能对他五年时间开拓的事业随心所欲瓜分。
伊田英柱常年呆在中国,难免思念家乡。他在中国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保健医生李天佑,另一个就是李青龙。事业上的屡屡不顺加上思念亲人不觉心绪烦闷愁肠欲结。
伊田英柱的旁边端跪着茶社的艺伎奈凉。鲜艳厚重的和服里露出奈凉细腻瘦弱的脖子和锁骨,真正的容颜却深深的隐藏在雪白的厚厚的粉脂下。
“谢谢青龙在我心情不好时的陪伴和安慰。”伊田英柱盘腿坐在李青龙对面。
李青龙淡淡的说:“既然是朋友,不必客气。伊田君是我所认识的日本人里为数不多值得交心的朋友。”
“我们一个日本人前天被杀了,你们也听说了吧。”
李天佑点了点头,然后说“好像事出有因,一些自称是人的东西,披着人的外衣禽兽不如。青龙也知道了吧?”
“我也听说是因为被当众羞辱才开的枪。”
“能和你们做朋友实属荣幸。不过,你们一直对我们有偏见。”
李青龙低头正欲端起面前的茶杯,听到伊田英柱的话,拿杯子的手在空中稍稍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两口,才面无表情,冷漠地盯着伊田英柱,反问道:“你也许只是为了生活来到异国他乡,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很大一部分人,总是对别人家美好的东西,虎视眈眈垂涎三尺,总想不择手段据为己有。这能说是偏见吗?”
伊田英柱嘴角尴尬地抽动了一下,一时无语。顿了一下,惭愧地摇摇头:“我们一些同胞的行为确实令人不齿,实在抱歉。”
李青龙冷峻的面孔无波无澜,拿过精致的茶壶给自己的茶杯注满茶水缄默不语。
李青龙和伊田英柱的关系极为微妙,只要不提政治上的事情,两个人可以推心置腹互相信任,一旦涉及两国政事,则都坚持己见很难苟同。平时两个人在一起很少涉及这样的言论。
“如果不岀意外我下个月就要回国了,最晚中国的新年以前我一定走。”伊田英拄缓慢的声音充满了落寞。
“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伊田先生家在日本什么地方?”听说这里的吃食都是出自日本的糕点师傅之手,青龙却不太感兴趣尤其是寿司。桌子上放了好几种点心,个头不大,颜色鲜艳形状各异,李青龙选了一块他熟悉的水晶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品尝。
“九州。”一提到家乡,伊田英柱晕满落寞的眼神旋即变得明亮,充满了赤诚与神往:“那里有非常多的樱花,到了季节总开的轰轰烈烈分外热闹。有的是浅粉红色的,有的是纯白色,无比绚烂,娇艳。樱花的花瓣很薄,好像轻轻一捏就能释放出水分。我的妻子很喜欢樱花。”话说到这里伊田英柱忽然停了下来。刚才不复存在的深深的遗憾似乎又卷土重来,他的情绪又恢复了起初的低落,幽幽地说:“没有亲人在身边,我想樱花再美也会开得无奈苍白了。”
大家谁也不再说话,窗外的雨声噼噼啪啪肆无忌惮地敲击着有些凄凉孤独的黄昏。
虽然经常来这里吃茶,在此之前伊田英柱从来没有问过奈凉的私事。同是日本人,伊田英柱失落的品着茶随口问了一句:“奈凉小姐来中国几年了?”
奈凉很平淡地说:“十几年了。”
伊田英柱很是吃惊:“比我还久?你不想家吗?”
“我父母双亡,在国内早已经没有亲人了。”奈凉的口气异常平淡,仿佛事情过于久远,以至于她已经忘记了思念亲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一个人在中国?”
奈凉点点头。
密密的雨点驱散都市的喧哗、嘈杂,轻灵的雨珠洗涤了天地间的浊尘,而这样一个雨天,三两知己围坐在茶社里谈天说地清心寡欲也甚是快意。
面对生活每个人都有一言难尽的挣扎,且睡而复醒时仍要面对。
“青龙也该找老婆了吧。”李天佑找了一个轻松点的的话题打破了此前的沉闷。
“要老婆干什么,只会跟着我担心,一个人挺好,了无牵挂。”
“你周围各种各样的女人应有尽有,没有入眼的?”
“周围的女人卖乖弄巧世故圆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不适合做老婆。或者做我老婆的人还没有出现吧。”
三人一起饮茶,喜好却各有不同互不干涉。伊田英柱喜欢在茶中放一枚红枣或是玫瑰茉莉的花瓣,混合些香味与情趣;李天佑则怎么都行,别人饮茶多是贪它浓时之味稍淡便会觉索然无味弃如敝履,只有李青龙杯中茶色浅淡若有若无。
李青龙认为每种茶都是天生地养,都有自己的气质与滋味,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更不会妄行鄙薄。他只喜欢冲泡多遍后的清茶,喜欢那种淡远绵长远胜入喉之爽。
“其实一个人喜欢谁,没有遇到时是不知道,但遇到那一刻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或许。”
田庄觉得今天这个聚会太没意思,无聊至极,听到他们谈论感情之事,插话道:“青橙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人也不错长袖善舞精于人情,会是个得力帮手。”
李青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无意理会。
奈凉在他们谈话时,乖巧平静从不多言,听田庄这么说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李青龙,然后默默给他添满茶水。
茶杯映出一个模糊的幻影。是个女人,李青龙不清楚是谁但肯定不是青橙。李青龙把杯子凑到唇边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那个模糊的人影便了无影踪。
有时候越想保护爱护的事物越是敬畏。拥有如果会带来必然的伤害,他宁愿远观。再是粗砺坚硬的内心也会有一片完美到极致的圣地。
外面的雨渐渐稀疏,很快就有气无力匆匆收场。丝丝缕缕微凉的风,托起澄澈的夜空,弯弯的新月笑意盈盈映上窗棂。
走廊上匆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日式的障子被推开,李青龙的手下快步走到他身边放低声音说:“龙哥,找到了。”
李青龙微微点头。二虎单贵半月有余不见人影,二虎和六虎田庄私交甚好,李青龙多次询问六虎田庄,他都佯装不知。李青龙怀疑六虎暗里透了口气儿,这其实都不算什么,李青龙更怀疑他们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今天有意把田庄带在身边,并且对他隐瞒一切消息,果然有所收获。
李青龙带着手下推门而入的时候,单贵正醉眼朦胧手持长长的烟锅,两名妖艳赤裸的女人如蛇盘于左右,娇冶淫乱不堪入目。其中一名正是夜上海舞厅的歌女茉莉。大佬李坤一个月前私下里找过单贵:苿莉从今天开始就送给你了,除了生意场时间你可以随叫随到。你如果有意也可以娶回家做妾。
单贵早就对别人夜夜笙歌美色相伴的生活羡慕已久,这次大佬亲自送给他女人,单贵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多年的拼搏终于梦想成真,起初还三天两头去青龙会露个脸儿,以后则肆无忌惮荒淫无度。
李青龙一把将单贵从床上拉起来,命令他穿好衣服。目光凛冽如剑质问茉莉:“谁让你来勾引他的?”
茉莉战战兢兢连声为自己喊冤:“龙哥饶命,我哪敢呀?是他自己要吸的。”
李青龙低沉地喝斥:“滚。”
茉莉连滚带爬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单贵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脸疲倦羞愧地低着头。
“你怎么也沾上这东西?”李青龙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田庄铁青着脸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暗自庆幸今天自己没有在此留宿。
单贵自知理亏不再言语。
“这大烟害了多少人。我们六个人中间,只有二哥师出名门堪称第一,可是二哥,在你正上瘾的时候别人趁机下手,你再好的一身功夫也是枉然。”
单贵欲言又止,顿了一下:“‘青龙会’现在己是名声在外,没人敢轻易跟咱们下手的。青龙,我有时候也在想,我们这一路打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好日子,不再受穷、不再受人欺负。现在好容易平稳下来,女人、钱、地位,我们不享受谁该享受?看看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坐吃不动日进斗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而我们呢?我们的今天是拿命换来的,为什么不能享受?那些烧杀抢掠恶贯满盈的人为什么可以?没有永远的江湖,再过些年我们会老的,将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数,明天来临的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舒服。人生算算就那么几十年,我们拿命换来的天下让别人去享受吗?我们现在还年轻,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愿快活潇洒的过?”
李青龙对他的振振有词感到痛心,不禁反问:“你这是快活潇洒吗?你这是天天在给自已喂毒。”
单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满不在乎道:“毒不毒最终不都是死吗?没有这个就可以长命百岁了吗?多少人虽然一辈子不吸,穷困潦倒死了连个坟都没有。反正路的尽头都是死,活着就是要活得过瘾才行。”
“二哥……”李青龙原本以为单贵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趁此机会谏言规劝,现在听来完全是他自己愿意。
“我受了半辈子苦,小时候没死算是命大,熬到现在不容易呀!不一定哪天没了,该享受的没享受拼来拼去不值啊。”
李青龙遗憾地背过身,沉默不语。面对一个己经丧志的人再多规劝的话也是徒劳无益。
“二哥,大虎的事你知道吗?”
“我想说不知道你信我吗?大虎是咱们中间唯一一个当官的,那些当官的谁没有养几个女人?”
田庄接岔说:“二哥,大虎出事了。”
单贵一怔,瞪大眼睛着急地问:“出什么事啦?谁干的?”
大虎在不久前,突然遇害。田庄几个人闻讯赶到时,人已经被收尸人收走。是官场的明争暗斗,还是仇人暗下毒手,还没有可靠的证据。
二虎听完,顿时有一种冰水浇头的感觉,李青龙也不忍就此撤手看他堕落,只好耐着性子,好言规劝。
“这几天你音讯皆无,大家很为你担心。还好,其他的人都安全。二哥,我们六虎现在只剩五虎了,任何一个人垮掉,六虎就等于断了手足,有一天我们只剩空空的骨架,还怎么保护齐心协力才打来的天下?”
单贵站起身惭愧地叹道:“青龙,二哥是个粗人,目不识丁,向来只服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田庄适机帮二虎求情,单贵也连连认错。李青龙向他们端出自己的打算。
“日本人占了百分之九十的赌场,在我们的地盘上横发洋财欺男霸女,我想夺回他们手中的赌场,夺回我们的地盘。”
单贵一听立马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个谈何容易。”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那些卖给中国人的大烟,他们自己吸食的有几个?家破人亡的全是我们自己的同胞。赌场里他们赌的又有几个?那些钱财却流进了他们的腰包。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享受女人和大烟吗?”
“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从他们手上夺回来。二哥!”李青龙锁眉,认真地看着单贵:“上阵还要亲兄弟。不能没有你们。大佬手中的那些人与我们貌合神离,大佬明里是挺我们,暗里事事处处又堤防着我们,既想利用我们为他卖命又担心他的帮主之位不能服众。这次借口有病我担心有诈,我们兄弟要处处小心不得不防。如果我们成了一盘散沙很快就会被人吞并。当别人踢开“青龙会”的大门,我们正沉溺声色犬马,被大烟熏成干尸,连个站着的男人都没有,别人不必动手我们已经自取灭亡了。”
单贵一脸倾佩望着李青龙,笑呵呵道:“老三,我就服你。二哥我仍是一条虎!放心吧,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一个拳头绝无二心。”
田庄不失时机的挤上前:“三哥心里有和我不一样的世界!”
李青龙一如即往的淡然,简单地说,“我的世界其实很简单,不要回到从前被人欺负的境地。男人血气方刚坚如山石,女人洁净如水芳香如花。我们可以老去却不要自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