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会”盘踞上海十余年,名声在外根基牢固,想解散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凡事有利就有弊,当初多少人走投无路难以为继的时候选择投奔帮派,换一口饭吃才生存下来。六虎的出现和崛起一直是江湖上津津乐道的例子。一个不算起眼的帮派也因为更多人的加入更加庞大,但与此同时,利用帮派势力营私枉法仗势欺人的比比皆是,更有人借助团伙势力做不法勾当谋财害命。因为利益的冲突,帮派火拼的事时有发生,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李青龙之所以要解散“青龙会”,是因为身处其中看到更多仰仗帮派势力结党拉营,不择手段你死我活互相谋害的例子,而结果无一不是两败俱伤即而冤冤相报。更看到了他们仰仗人多势众鱼肉百姓龙断市场为祸一方。
都是有手有脚脑瓜灵活的成年人,帮派解散以后,勤勤恳恳自食其力总好过成天提着脑袋打打杀杀更有保障。自从消息放岀,大多数人都赞同,也不乏心怀不满想揭竿起义的人。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就好惹是生非穷凶极恶的主,因此,李青龙一边多次开会与大家勾通安抚,同时提前报市政府帮助协调,避免引起荒乱。市政府开春就已动员劝说解散帮派势力,真正执行的只是那些街痞混子,三大帮派中“青龙会”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暮色降临,灯火铺阵,闷热的夏风倒象是蒸笼里窜岀的热气,又湿又粘,空气中有一种难言的晦涩和躁动。
滞重潮湿的空气象个染缸,成为各种气味的混合体。美食的香味,调料的味道,香水、味、胭脂味,烟草味,汗腥味,男人的,女人的,都在空气中迅速澎涨蠢蠢欲动。
大家到时,田庄已经早早贡候。他偏爱学生装,一年四季都是同样的造型,整个人也因这身装束时刻显得精神抖擞,真的像一个阳光潇洒的大学生。
今天他特意邀请大家小聚。李青龙不打算跟他再有任何瓜葛,对他的邀请一口回绝。当田庄说,他已经报名参军,可能要开住前线时,李青龙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四虎、五虎、慕容琪和严新自然同行。
大家落座后,李青龙什么也没说,两个人相视一笑。人海中少了一个暴虐的少年,彊场上多了一个勇猛的战士。此前的种种,谁也没再提起,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田庄盛情相邀,常六的出现则纯属偶遇。梅月婵看到常六时,他正在嘱咐卖烤鸭的摊主,一份不要切得太碎,辣椒则要多放,另一份切小一点,不放辣椒。在旁边摊位定的十个馒头,每一个都被牛肉塞的鼓鼓囊囊的。相熟的摊主不禁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东西吗?天热会坏的。常六捏了一块鸭肉塞进嘴里嚼着,一边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念叨:“穷家富路,这么远的火车,怎么也不能饿着呀。谁说我一个人?”说完,特意竖起两个指头。
说这话时,常六掩饰不住一种窃窃的欢喜。看他的样子是准备要出远门,梅月婵不禁有些好奇。
刚在他身劳停下脚步,常六一转脸也看到了她。梅月婵今天一如即往的着装素雅,白色低领绣花洋装,婉约端庄,淡青色裙裾,优雅干净落落大方。让她自带一种动人的气韵。
“哎呦,李太太。也来点宵夜?”说着,常六拿起竹签扎了一块上好的鸭肉,递过来。
梅月婵有点意外,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事事处处予她麻烦,友好两个字更是无从说起。这些油腻的东西会引起她恶心,她无意去吃,不过还是淡淡一笑,大大方方接了过来:“谢了。要出远门啊?”
“嗯。准备回广州。”
两年间,都经历了许多事,穿越各自跌宕起伏的长长岁月,看到彼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内心只剩下一阵温暖和平淡。
“人的一辈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会在哪。我这一辈子也值了,在广州街头混吃混喝逍遥自在,我过了;在这低三下四眉高眼底,也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那么回事。”常六一边嚼着美味一边问:“回到广州,难免和那位姜家少爷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有什么要捎的东西吗?”
年光荒芜,天涯路远,一场风尘停息,只剩无缘的姓和名。
提起姜少秋,梅月婵一时竟有些哑然。片刻,坦然地笑了下:“如果真的遇上,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不用惦记。我也希望他过得好。没什么捎的,谢谢你。”
常六咽下最后一口鸭肉,拿过推位上的草纸粗鲁地擦了擦手上的油。
“一直以为你会和姜少秋在一起,没想到造化弄人。我曾经一直想拆散你们,但是现在你们真的没在一起,心里反而感觉空空的,有点遗憾。不过你和李青龙在一起也很好,很般配。”
“你也改变了不少。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总是针对少秋,他都没有和你计较呢。”
常六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其实公平的说,少秋这家伙挺优秀,针对他是因为我恨他,我恨他们全家,尤其是他父亲。不提了,过去的事情,我也懒的再提了。”常六望着远处若有若无的星辰,长长地叹道:“我从来没在乎过这个世界,因为他从来没有善待过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善,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更不相信有善良。你和青梅让我看到了善良。我就要走了,我们一笔勾销。”
面对着自己第一个喜欢过,但永远不会喜欢自己的人,表面暴虐的常六内心其实是羞涩的,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
善良。也许吧。梅月婵知道,每每面对命运的凌迟,自己也会不甘心,甚至某一刻会有魔鬼般的冲动。但最终,她克制住了自己。反过来说善良何尝不是在残忍的虐待自己。
梅月婵怕自己想说的话刺激到常六,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青梅明天剃度。”
常六闻声略微怔了一下,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答非所问:“我的火车票都买好了,走了。”
望着常六转身离开的背影,梅月婵无语。她看不出常六究竟听没听到她说的话,也来不及寻思。
突然,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阵阵尖叫声夹杂着各种叫嚷喧嚣,此起彼伏鼓荡耳膜,慌乱的人群犹如沸油浇头的蚂蚁。
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疯狂叫嚣着:“凭什么你说解散就解散?多少人和我一样提着脑袋出生入死,眼巴巴看看你们一呼百应吃香喝辣威风八面。等,熬,等着风水轮流转有一天能轮到自己头上。你倒好,说解散就解散。”
梅月婵焦灼的目光循声望向李青龙,一把冰凉的尖刀已经卒不及防顶在她的颈部。梅月婵浑身一哆嗦,手中那块一口未动的鸭肉掉在了地上。
田庄疯狂的吼叫声远远传来:“为什么?你即然无意执掌‘青龙会’,为什么不能让我来做?我哪点比你差啦!”
李青龙面色凝重,目中怒火闪烁。对田庄屡次冒犯,他手下留情全因念及旧情,今天,他彻底不再对他能悔改报任何幻想。
“今天来看,幸亏没有交给你。不然,那么多兄弟的性命,早晚毁在你的手里!”
田庄脖子上青筋暴起满脸通红,手中的刀在桌子上拍的叭叭直响,歇斯底里吼道:“你这样做我就是不服。你根本不屑于顾的东西,宁愿解散它都不肯让给我。还说什么兄弟情义?那好,今天别怪我伸手来抢。”
李青龙左肩受伤出血,四虎五虎和慕容琪也正处在混战之中,双方各有伤情。几个人被一些傍大腰圆浑身横肉的陌生人杀气腾腾团团围住,几次突围都没能成功。梅月婵心里立刻明白,田庄早已设置埋伏,聚会是一场居心叵测的“鸿门宴”。
梅月婵刚刚离开,田庄就摊牌自己想接手“青龙会”,李青龙从他迫不及待的目光中已经读到的预谋的气息,为了不伤及无辜稳住田庄,佯装回答可以考虑。
“有他的存在,你拿了帮主也坐不稳。”同伙的鄙夷和煽动让田庄立刻清醒的认识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推着他向前走,他已经身不由己无路可退。一伙人的狼子野心,此刻也已昭然若揭。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双方交手时,田庄毫不犹豫的将刀疯狂的捅进四虎的胸膛。四虎一脸痛苦把手伸向丧心病狂的田庄,僵直的目光有着深深的失望和不可思议,嘴巴艰难蠕动了两下,象是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岀口。
田庄一脸萧杀之气,瞪着嗜血一样腥红的眼晴,恶恨恨地拔出四虎身体里的刀。四虎躬身踉跄了一下,疼痛难忍卒然倒地。
李青龙眼中闪过冷光,持刀斜劈而下,对手从肩到肋鲜血喷溅,嚎叫着仓皇退后。李青龙跨到四虎身边,目光里充满了疼惜。
四虎的倒下让他感到痛心疾首:“四虎?千万挺住,我送你去医院。”
到处是搏斗和鲜血,梅月婵心里的惧怕恐慌反而慢慢淡去,也许正如李青龙所说,她是个传奇,她的命不走寻常路,注定了要比正常人更为坚强勇敢才能熬得下去。不,那流淌的血和尖刀刺进皮肉甚至骨头的感觉,在她的眼前变得缓慢而夸张,反倒像一种深深的吸引,让她有种痛快淋漓的颠狂和渴望。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为此沸腾,聒噪,蠢蠢欲动。
肩头一阵钻心的疼,让梅月婵瞬间清醒,她使劲蹙了一下眉头,闭嘴双唇,只在嗓子里低沉地哼了一声,目光里充满了倔强和隐忍。
一瞬间,那种如痴如魔又无比亢奋的幻象也不复存在,剩下一种心惊肉跳的犹疑。梅月婵有种后怕,怀疑刚才的还是自己吗?每当自己受尽压迫的危险关头,这种危险的幻觉就会无法抑制的出现。
血,染红了她雪白的洋装,象一朵盛放的藏红花开在皑皑白雪之上。即端庄又妖艳。
“李青龙。”
李青龙在慕容琪的掩护下俯身刚要抱起四虎,回头一看,不得不缓缓起身,举起手,做投降状,松开手中的刀。
他一再迀就避免刀弋相向,但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
李青龙痛心疾首:“放开她。从今天开始‘青龙会’交你管理,我退岀,不再过问任务事。我说到做到。”
田庄有些心动,正在思索,旁边的人急忙提醒:“庄哥,可不能心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既然已经干了,就干彻底。”尖嘴猴腮面**诈的人,在旁边不停鼓动着。
“四虎必须马上送医院,他若没事,今天的事一笔勾销,他要有个好歹,警察的子弹等着你们。田庄,‘青龙会’是你的了,好自为之,想清楚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田庄嚣张的狞笑着,脸上孤注一掷的狂傲象一头冷血决绝的兽。
梅月婵暗暗试探着合适的角度。
李青龙不禁蹙紧了眉头,他感觉到梅月婵的异样,心里万分担忧。他猜测她在想办法找机会,但她想怎么做,他无法得知。他的目光甚至不能明显的对她有所关注,否则立刻会引起对方警惕,给她带来麻烦。
李青龙目不转晴望着田庄,沉思着,怎样才能帮她。常六的身影撞进眼眶,他突然有了主意。
“常六,开枪啊!”李青龙煞有介事的冲远处的人群大喊。
田庄吃惊地回头,常六正一脸不屑望着这里。听到喊声,愣了下神反应过来,抱起旁边摊上的盘子,用力甩了过来。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争强斗狠,但他从来没怕过谁。虽然没有田庄人脉广职位高,这都不是理由。
仅仅是瞬间的愣神,梅月婵已经机智的扑捉到恰当的契机,握紧对方的手,卒然弓身,趁着惯性猛然向前将对方摔翻在地。不等那人反应过来,紧接着双手用力,对手握在手中的尖刀己经深深的扎进他自己的胸膛。
血,溅在她雪白的洋装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连贯而迅急,让人难以置信防不胜防。虽然脱险,梅月婵知道自己势单力弱,丝毫不敢怠慢,拔出滴血的尖刀拿在手上,快步奔向已经迎来的李青龙。
两人刚触到对方的手,两声枪响,从身后传来。
血顺着田庄的臂膀流淌下来,田庄惊愕地愣在原地,眼神充满了狠毒和绝望。其他的人见状连滚带爬逃进人群,无路可逃的只好垂头丧气举手抱头。
惊险危急的重要关头,马天明和蔡世文双双亲临,带人迅速包围了现场,气势威严注视着这群冥顽之众,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
过去一起打拼的种种,死里逃生的瞬间,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像一幅幅鲜活的画卷在田庄的面前铺展。往日自己威风凛凛的样子依然让他沉迷,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谁都知道他是帮主的左膀右臂,那个地位迟早非他莫属。但突然一下子他什么都没有了,连点念想都不可能。巨大的落差让他难以忍受。
“我不服。不能解散。”田庄眼中闪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绝望,猛然持刀冲问李青龙。无论成败他都要以死相搏,安慰自己的野心,否则愧对这么多年的苦苦盼望。何况,垂死挣扎的还有他身旁的另外一个尖嘴猴腮面相凶恶的人,他并不是孤军作战。
近在呎尺的距离,逃已经来不及了。李青龙把梅月婵一把拉在身后,飞起一脚,踢向田庄握刀的手腕,梅月婵俯身而至,手中的尖刀毫不犹豫扎进田庄的大腿。
“啪啪啪。”又是几声清脆而果断的枪响,旁边的人首当其冲应声倒地,田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摇晃着踉跄了两步。
李青龙紧张地注视着田庄,两个人的目光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次短暂的对视后,田庄在李青龙的眼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同样下场。扔掉武器,抱头下蹲。”
望着田庄横在路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李青龙一直微微张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惋惜而痛楚地蹙着眉头,直到四虎微弱的呻吟声传入耳朵,他才如梦惊醒,亲手小心翼翼的把四虎移上警察的担架。
“四虎。”李青龙紧紧握住四虎虚弱的手,眼中闪烁着灼热的泪花,往日的情有多深,此时心里的痛就有多重:“千万挺住。”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人间何处能成全不散的宴席,不负的初心。
梅月婵疲惫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身负重伤被抬走的四虎,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田庄,突来的脆弱和无力,让她一下子情难自抑泪流满面。她想到了自己这一路行来的颠簸坎坷,命途中无处不在的陷阱,让一个个本该灿烂如春光彩耀人的日子,变得危机四伏,直到处处斑驳,伤痕累累,黑不见底。而最后,依然要擦干眼泪,强颜欢笑去住明天的路上。
遥望着头顶上方亘古不变不动声色的苍天,梅月婵沉默地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脸上同样沉默的泪水,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是谁在操纵着一切?究竟什么是命?那么多人离她而去,那么多是是非非褪色远逝。明天,又将继续轮回和重复,悲怆和精彩如同交替的白昼和黑夜。山河依旧,星辰依旧,物是人非。
李青龙沉痛地在她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将她揽在怀中。他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个坚强自信的女人,这般脆弱。他们就那样坐着,头靠着头相互依偎,泪水全无,陷入巨大的沉默。
夜色阑珊,人影绰绰,万家灯火铺陈了人间又一段平凡安祥。抬眼望去,遥远的青芎,烟飞星散,朦胧黯然,象对尘世一种了胜于无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