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天色暗沉很快,一会儿功夫,白昼里仅剩的一丝明亮也被黑暗吞食。
荣二发与王奎到达约定的酒楼等待许久未见有人,姜少秋随后赶到时,荣二发叨着半支雪茄正不耐烦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嘴里不时骂骂咧咧。
郑功成也不由心生疑惑,谨慎地问王奎:“不会有诈吧?”还未等王奎言语,荣二发沉沉地长叹,“这王八孙子,若是敢玩儿我,犯到我手里有他好看的。”然后停住脚,转脸不解地问王奎:“给鞋的人你还能不能认出来?”言下之意,与其这样任人摆布,不如尝试从别的线索下手。
王奎不紧不慢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托亲戚在码头查找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给他捎话,钱到放人并交给他一只绣花鞋。
姜少秋自从进了房间也无心落座一直站在窗前。白日的喧嚣已经褪去,稀疏的人影在昏黄的灯晕里踩过夜晚的安宁。两街之隔便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歌舞升平香衣美鬓灯火辉煌里商甲云集挥金如土,堪称人间天堂。细腻低沉的萨克斯声透过夜色,仿若悠扬的雪花在青白月辉下绵绵流转。
梅月婵所描述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浑然的北方雪景姜少秋不曾亲历,但自从她讲起,他竟觉得梅月婵便似那落雪的花树,每有萨克斯于风中拂于耳畔,白雪飘飞的灵动就在心里眼里,无声而明亮的落下。
姜少秋轻轻地关上窗户,背身靠在窗台上,耳边清静了许多。这样死等也不是上策,但是除此以外又别无出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个人的忍耐快到极限时,在门外望风的虾米带进来一个青衣男人。才一落脚青衣男子便通知屋里的人,老板改变地方在“天合酒楼”等他们。
荣二发做了多年大哥如今竟然被一伙无名鼠辈牵着鼻子戏于骨掌,不禁火冒三丈,一脚踹了过去。其他三人见势急忙上前紧紧拦住,对方有意刁难出尔反尔实在可气,但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好在“天合酒楼”并不远,荣二发点燃的雪茄才抽到一半,拉脚的四个车夫便在路边依次停下。荣二发习惯性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四个人匆匆随着来人上到二楼,身穿蓝坎肩儿的黑瘦男人端坐正中,等候多时。四个人落座,男坎肩儿朝荣郑二人瞥了一眼,不紧不慢道:“王掌柜身边真是藏龙卧虎啊。举足轻重的荣哥都亲自出马了,这笔钱我拿到又怎么样?恐怕我们连这酒楼也走不出去。我说过不见外人,后果自负。王掌柜不守信用在先,这笔生意还是不做为妙。”
对方对他们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尽管面对面,对方的来头他们却一无所知,看来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荣二发紧紧的盯着蓝坎肩的脸,想看穿他背后的阴谋。
那是一种经过江湖生死历练和多年大哥地位鞭挞自然而然的霸气。蓝坎肩儿下意识避开了他炯炯的目光。
“你拿钱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虾米不高兴地说。
王奎自然不希望两边擦火,急忙解释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想对你造成什么威胁,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同来无非正是想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和诚意。”
“钱带了吗?”
“带了,当然带了。只是――”王奎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姜少秋连忙接着道:“我们连人都没有见到一面,是不是让我们见见人也好放心。”
荣二发示意虾米把带的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一叠叠美金顿时恍人眼目。荣二发一只大手按在箱子上,俩眼瞪圆逼视着对面的蓝坎肩:“江湖多变人心不古,五万不是小数目。时间紧迫,今天只凑到这么多现钱。”
荣二发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蓝坎肩儿有些忐忑和慌乱。任何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荣二发的眼睛,蓝坎肩心里的诚惶诚恐他己经看在眼里。荣二发乘胜追击威逼道:“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让见。我们无亲无故大不了坐等收尸又不损失什么,而你呢?一个仔拿不到还要进大狱偿命。就算你侥幸逃脱,我敢赌你活不过三日。”
“冷静,冷静。大家不要冲动,事情还没有不可回旋。”王奎适机上前调和:“荣哥别激动,万一激怒他们下毒手怎么办。”
郑功成佯装轻松道:“我们已经尽全力了。若天意如此难逃一劫只能怪她红颜薄命了。”
“你们若没有诚意,卖到妓院我也能卖很多钱。”
姜少秋一听,再也沉不住气,一拳抡在蓝坎肩的脸上:“你敢胡来。”阿更和虾米连忙上前将他拉到一边,阿更小心谨慎地念叨:“少爷,你千万不能冲动,你一旦有什么事会牵连老爷的。千万别冲动,让荣哥处理吧。”
“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姜少秋愤愤然道。
阿更整张脸像被揉皱的纸:“你是这么认为的,别人不这么看。”
姜少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蓝坎肩悻悻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到姜少秋面前:“这是临来时梅月婵亲笔所写。若认,拿钱来;不认,我们各走一边一拍两散。”
姜少秋把纸展开来,几行娟秀的小字现于眼前时,几个人被难住了。谁也没有见过梅月婵的字。
庭院深深暮云寒,一缕香魂肝肠断。风雨无常最是六月天,青铜镜里冷月悬。
这是哪首诗中的几句呢或者是词?依梅月婵的冰雪聪明,这几行字一定不只是仅仅用来证明她的安危,一定会隐含某种暗示。几个人分别在心里揣摩这四句话,期望发现什么,生怕没有悟到她的苦心错失良机。
几个人相继传阅,但面面相窥不敢断其真假更无法立刻悟出什么。地名?街名?他每天只在家和衣店之间穿行,对上海并不熟悉。那她是想提醒他们什么呢?应该有所提醒,不然简单写上名字即可。
“不必怀疑手迹有假,绝对是她本人所写,另外你们也大可放心,我们没有亏待她。”
姜少秋将纸叠了起来,装进口袋:“想发财,你们应该去绑那些上流社会的金主,她姐妹二人无依无靠家徒四壁,哪付得起你们这笔账。”看对方有所松动,接着又说:“她们若有什么冒犯之处,今天不妨说开。二位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犯不着提着脑袋铤而走险?真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岀来,大家帮你想想办法?”
郑功成将大家事先准备好的银行支票,放在他面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软硬兼施的攻势下,蓝坎肩的思维逐渐混乱有些无法招架。这是违反帮规私自行事,万一败露等着他的不仅是帮规严罚,还有牢狱之灾。怪只怪自己思虑不周稀里糊涂一步步淌进这滩浑水。原本只是显摆身手而己现在却成了勒索,前思后想不觉骑虎难下顾虑重重,暗暗望了望身旁的兄弟,两人似乎陷入相同的后悔,互相交换了眼神。
这件事情速战速决为妙,拖下去对自己百害无利。蓝坎肩儿左思右想,最后下定决心放下狠话,“梅月婵手里有件价值不菲的宝贝。你们知道什么呀?她是揣着金饭碗讨饭吃。她若是舍不得,无论是旁人还是警察那就只能坐等收尸。明天日落前是最后期限。”
梅君独自坐在床边。半夜眯了一会儿,醒来后再也无心入睡。新的太阳又升了起来,梅君一愁莫展的心情却并未被它的光芒照亮。天青色绣花短祆仍穿在身上,另一件同样颜色和款式的短祆平铺在床上。这两件衣服,每一粒扣子,每一处滚边都是她亲手所做。
“庭院深深暮云寒,一缕香魂肝肠断。风雨无常最是六月天,青铜镜里冷月悬”。梅君拿起放在衣服上的纸,再次仔细琢磨。这确实是姐姐亲笔所写,梅君坚信这其中一定有所喻意。可是一夜过去了,她仍揣摩不出这中间有什么暗示。风雨无常最是六月天。这句话夹在另外三只中间明显很突兀。姐姐精通诗词,这几个平常的字组合在一起为什么有一种诡异?一定有所指有所喻。梅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念着这四句话。
睡梦中的坠儿翻了个身,小手搭上了小芬的脖子。小芬被这突然的打扰弄醒,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一脸懒散坐起来,但仍然忍不住被一连串长长的哈欠困挠,被尚未退去的睡意围攻。来时一头精致高雅的波浪大卷被这几日的繁杂琐碎折腾的散乱不堪,她纵有心有钱打理却没闲空去找高档的发型师。表哥安排她陪着梅君和坠儿,她只好委屈自己不情不愿地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第一次醒这么早,小芬真有些不适应。在小芬记忆里,只有在北京一所贵族女中上学的时候,才每天这么早被保姆叫醒,等喝完牛奶时,巧手的厨妈就揣来温度正好的美味早饭。司机兼保嫖的王叔叔不止准时准点为她打开车门接送她上学,在她生病时也像父亲一样着急心疼。回到广州这一年,每天不到中午,她才不忍心将自己从睡梦中残忍的拉起来。每天无事可做,她有大把的时间用以挥霍。她有六个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孤单不开心时却只有表哥姜少秋愿意抽空陪伴和安慰她。
小芬不知道正是身边这些举手可得的善意,潜移默化中加固了她人性中的某一缕色调。让她刁蛮任性的同时仍存善念。
看到梅君愁眉不展又在流泪,小芬从自己整包柔软洁白散发着香水味儿的丝绢里,抽出一条塞在梅君手里,然后什么也没说倒头重新开始睡觉。为了梅君和坠儿的安全,姜少秋让她们母子搬到小芬的旅馆同住,衣店暂时关闭,安排罗姨留下在店中等待月婵,姜少秋自己也扔下了码头的工作在附近一家旅馆租了客房。
姜少秋一早起来到街上买了一些冰糖绿豆粥、包子一些吃食。小芬喜吃甜点,嘴巴尊贵且叼,她吃的小甜点都是专门定做的,而且由不同的师傅换着不同的花样做。一年到头几乎不重样,没有特定的能让她百吃不厌的口味。姜少秋转遍了早市,也没有看到她常吃的甜点,只好随便买了几种。
阿成在古董店的门口特地留意姜少秋,看他过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肚子都饿扁了吧,来,先吃点东西。”姜少秋一进门就看到小芬躺在床上睁着眼赖床不起。
雪白的包子还冒着热气,诱人的香味绕鼻而来。看看梅君纠结的样子便知道她肯定又是一夜没睡。姜少秋把包子轻轻放在坠儿手中,然后冲他指了指梅君,小家伙立刻明白他的用意,拿着包子直接放在梅君的嘴上。
梅君什么也不想吃,勉强从坠儿手中接过包子,咬了一口,索然无味地嚼着。看着她的样子才明白什么叫食不甘味,什么叫茶饭不思。阿成看着梅君的样子有些心疼,关键时候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心情更加沉痛,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一无是处过。
小芬只喝了一点点绿豆粥,挑剔味道不好:“表哥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码头。”
“有线索吗?”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看管仓库的陆先生突然失踪了。小芬,你的任务是看好梅君和坠儿,梅君心情不好别出什么意外,马上吃完饭我还要和郑大哥一起出去。”
“不行呀,表哥,一会儿你陪我去吃西餐吧,我有些饿了。这些饭我吃不下去。”
面对这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表妹,姜少秋不得不苦笑:“改天吧。小芬己经长大了,要懂事。”
姜少秋匆匆吃了两口起身便走。
“表哥你要去哪儿?”
“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