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龄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日头已西斜半天。街口的井台边围满了洗衣服的女人、弯腰挑水的男人,老远就听见辘轳搅水时“咕噜咕噜”忙碌的声响。一只公鸡带着三只母鸡聚在路边不厌其烦地翻找小虫草籽。林妙龄把手里最后两粒挂霜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拍了拍手心粘着的白色糖霜,缓缓朝井边走去。
“你们瞧见那俩人了吗?”
“唉呀,怎么没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两口呢。”
“哈哈哈。真是的,一点都不避人。”
有人好奇地凑到跟前,问,“谁呀?你们这帮烂嘴丫子的,又嚼谁呢?”
“陆家那俩人呗,能有谁?老二和那三媳妇!”
“哎呦,闲着不也是闲着嘛!”人群中顿时哄然大笑:“前几天不是说魏家丫头跟她闹了嘛,怎么这一转眼又跟老二扯上了。”说话的人眉飞色舞一脸讪媚,故意夸张地嚷嚷:“那这不乱套了嘛?”
话音一落,人群立刻如开锅的沸水,浪荡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嗯。”这些闲言秽语实在闹心,林妙龄提高嗓门干咳一声,一张张讪笑的脸立刻哑言。林妙龄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凑上前拿过一只水桶里的木瓢,递给碧桃,自己伸手等她舀了水缓缓浇上来,一边洗一边和刚才说嫌话的人搭腔:“这几只鸡到处拉屎,不小心就会踩一脚,不过还好,它们都是畜生,不能跟它们计较。”
碧桃眨吧了一下眼睛,嘴角隐现诡异的笑容,一闪而过。两个人顺着路边缓缓朝家里走,碧桃低声安慰林妙龄:“少奶奶,别听他们乱说,尽是些扑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二少爷和少奶奶都是规矩的人,纵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呀!”
果然,这句话正如她所料,立刻让林妙龄如针刺一般:“你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碧桃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把脸歪到一边,眼底却浮起揶揄地暗笑。
林妙龄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怀孕这三个月夫妻俩都是分房而睡,现在自己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李妙龄觉得该是让丈夫回来睡的时候。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前脚才跨进陆家门槛,她就急不可待地吩咐碧桃,立刻去收拾陆豫的房间。
“少奶奶你也去吧,你看着点儿,哪些东西要哪些东西不要,好指示个明白。”碧桃小心地说。
两个人一起来到陆豫独居的房子,林妙龄立刻拧紧眉头,一脸地嫌弃:“去叫李玉来,把这些衣服和鞋赶紧弄走去洗了。”
碧桃挑开门帘,正好看见李旦挑着两桶水从后园匆匆过来,冲他挥了挥手:“李旦,叫李玉过来拿衣服。”
李玉两手在围裙上擦着,忙不失迭进了屋。
“把这衣服都抱走赶紧洗了,床单,枕头,全都撤出去拿后院晒着。你干什么呢,攒这么多衣服都没洗?”面对林妙龄地埋怨,李玉面无表情把一堆衣服掬紧在怀里,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少奶奶?”碧桃刚刚掀起床单,突然停下了手,一脸狐疑地望着褥子下的衣物。一件淡绿色质地柔软纤薄的腰祆赫然入目,这一看就是一件女人身底的内衣。林妙龄立刻心生疑窦,快步上前用两个指头把衣服捏起来置在眼前,张口结舌难以置信。
“这?好像是三双奶奶的衣服?”碧桃声音极轻。
李玉把衣服放在后院井台的大木盆里,又快步返回,一进屋就俯身去收拾床单和褥子,猛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李玉一惊,抓着褥子慌忙直起腰,林妙龄把手中捏着的衣服竖在她眼前。
林妙龄直直地瞪着她:“见过这件衣服吗?这是谁的衣服?”
李玉当然见过。不久前,这件衣服洗完,晒在后院的时候连同另一件内衣莫名丢失,以为是被风吹走。当时李玉告诉了梅月婵。
李玉望着这件丢失又突然出现的衣服,有些心惊肉跳。正不知如何回答,碧桃又惊讶地嚷叫,怎么还有一件?李玉手臂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自己提着的两层褥子中间,果然露出粉色的衣角。
林妙龄只觉得呼吸急促,心神难安,上前一把扯出夹在褥子中间的衣服,只匆匆瞥了一眼,一脸愤恨咬牙切齿地撕扯了两把,随后快步冲出了屋子。
薛凤仪这段日子郁郁寡欢心情低落,阳光斜斜的透过窗户,落在她涌起皱纹的手指上。她正轻轻地抚摸着一件毛皮坎肩儿,目光温暖而忧伤,无声的思念在她的掌心来回摩梭。这坎肩儿是陆晨毕业时,特意从北京城给她买的。冬天还没到,她一次还没有穿过。
“儿啊?你究竟去了哪儿?是死是活,是好是坏,连个音信都没有?真的就这么狠心?真的就这么恨我们?”儿女都是娘的心头肉,谢凤仪忍不住忧伤地喃喃自语。
薛凤仪知道,陆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如此决绝的逃婚,对抗家里对他的禁锢,以下落不明的漂泊换取自己的自由。这是他留下来的问题,要怎么处置才好呢?
陆伯平和薛凤仪不止一次唉声叹气左右为难。陆伯平也不止一次说过:‘媳妇是个好媳妇,守妇道又孝顺,知书达理,上厅堂下得厨房。挑不出半个不字,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什么时候回?只要能回就好!我担心的是怕他这一走――’
怎么?你担心儿子不回来?这可是他的家!树高千尺落叶归根,这是人之常理。”
“那倒不是,你们男人呀太粗心!”薛凤仪紧锁眉头无限担忧:“你想?他是逃婚出走的,如果在外面遇到自己情投意合的女人,将来带回来?这两个女人怎么办?互相能容得下吗?我真是害怕这个家再乱。”
“你是不是不喜欢月婵?”
“那倒不是,这闺女乖巧伶俐,还真挑不出毛病。说不上怎么回事,就觉得这个人不好,你看看她到咱家出了多少事?外面总有人说三道四嚼舌根子,我的心里成天疙疙瘩瘩的。还有那个算命的说呀――”
陆伯平一脸不悦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心病就在这儿!疑神疑鬼莫名其妙,你睡吧,我出去转转。”
两个人不欢而散。
现在想想,薛凤仪忍不住低低地长叹。陆珍趴在桌子上,吃着碗里的荷包蛋,默默地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奶奶。突然,她看到奶奶眼角有闪亮的东西,像珠子一样掉了下来。陆珍轻轻地放下筷子,快步跑过去爬上床,用自己柔软的手指头轻轻擦去薛凤仪眼角湿湿的泪痕。
“奶奶。”
望着眼底泛红的奶奶,陆珍忍不住想哭,紧紧搂住薛凤仪的脖子,耸着鼻子抽泣了两下。
“奶奶吓着小陆珍了吧?”薛凤仪抱歉地笑了,匆匆把坎肩儿叠好放在床头,握着陆贞的手,安慰她:“别怕,奶奶把你都忘了,奶奶喂你吃,啊!来,下来,奶奶尝尝,饭都凉了吧?”
随着急急的脚步声,小翠从窗户外面一闪而过,门帘从外面猛然被掀开,小翠端着木盆一脚跨进门槛,脸色慌张沉声低语:“太太,出事了,二少奶奶发脾气了!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怎么回事?”小翠扶着焦急的薛凤仪摇摇晃晃来到林妙龄屋里,林妙龄一看到她,泪光闪闪一脸悲戚,放声哭泣道:“娘!这次你一定得给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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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佑送走陆伯平又辗转为了粮食的事跑了几处,趁天还没黑,打算告诉薛凤仪一声,免得挂念。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梅月婵正从马车上下来。
未等李天佑开口,梅月婵急急地问:“李管家,你在警察局认识人吗?”
李天佑心头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
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天佑也陷入沉思,两个人商量,先不告诉薛凤仪:“我想办法去打听一下被抓的原因,另外找找大少爷回来商量一下。”
梅月婵默默的点头:“嗯。我也觉得先不告诉娘,免得她在家里担心。”
“明天我去店里看看,帮你收拾一下。那个五爷从前是土匪,现在放一些高利贷谋利。如果没有记错,他们的钱好像已经给了。老爷恐怕还得几天才能回来,这件事――”李天佑踌躇着,欲言又止:“恐怕只有大少爷知道是怎么回事。”
梅月婵望着李天佑有些犹豫的样子,没再问什么。两个人匆匆进院,来到大屋。听完李天佑说的事情,薛凤仪客气地扯动嘴角,低声吩咐:“时候不早了,送送李管家。”
李天佑从薛凤仪疲惫黯然的神态已经察觉出异样,走过花墙时,忍不住低声询问李旦。听完事情的经过,李天佑一脸诧异,怔在原处。望着远处尚未褪尽的黄昏,很快,席卷而来的夜就会将这仅有的明亮吞噬。
盛着几块白嫩臭豆腐的瓷碗放到桌子上时,薛凤仪只扭过头恹恹地瞥了一眼。犀利和沉痛的目光像把梳子,把梅月婵从头梳到脚又从脚梳到头,最后目光如炬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
梅月婵被这莫名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一脸茫然:“娘――有什么事吗?”
梅君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暗暗的为梅月婵捏了把汗。谁都看得出来,这目光分明充满了仇视。
“你先给我跪下!”谢凤仪声音低沉,有着不容商椎的冰冷。
突然而来的责难让梅月婵心头一凉,双唇半启,似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梅君凝眉心疼地瞥了一眼梅月婵,一脸焦虑,怯生生地问:“太太?太太,出什么事了吗?”
梅月婵定了定心神,声音很轻,像刚刚淡下来地夜色:“娘,究竟出什么事了?”
“娘,去店里照顾生意,只是她堂而皇之的借口。外面那么多闲言碎语难道都是无中生有吗?”林妙龄楚楚可怜的眼晴,哀怨地神情在薛凤仪的脑中清晰呈现。‘太太,肯定是三少奶奶空房寂寞,勾引少爷。’碧桃煽动点火的话,在她耳边像炸雷,再次响起。邻居在背后捂嘴窃笑的闲言碎语,更像一群炸窝的蚂蜂,在薛凤议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徘徊不去。
薛凤仪怒不可遏,厉声呵斥:“你给我跪下!”
梅月婵目瞪口呆,失神地忤在原处。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竟惹得老太太大发雷霆、青筋暴跳。薛凤仪看梅月婵仍然站着一动未动,想不到她竟然忤逆自己的意志,气急败坏,心中倏然一阵刺痛。
“你竟然不跪?”谢凤仪声音颤抖,颤颤巍巍艰难地挪动着三寸小脚,小翠连忙上前扶住她来到床头。转眼间,一根朱红色手腕粗细的木棍已经握在薛凤仪颤抖的双手中。
梅君急忙闪身护住梅月婵,声音颤抖着说:“太太,太太。究竟是为什么呀?你总该说个明白吧,我们家小姐虽不是千金之躯,但也不能不明不白的受冤枉。”
李天佑这时候已经折了回来,听到屋里地动静,在门外高声劝道:“太太,有什么事好好说。也许是误会!”
“李管家!”林妙龄从沉下来的暮色里缓缓走过来:“天已经黑了,李管家请回吧。这些家事,李管家不用操心!”
“好!你个丫头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主子真是调教有方啊!”随着谢凤仪地怒骂,屋子里传来沉闷地抽打声和梅君一声声隐忍地呻吟。
“娘!”梅月婵急忙上前抓住谢凤仪持棍的手,扑咚一声跪在她面前:“有什么错让你伤心,你打我两下好了,她只是个丫鬟,和她无关啊!”
“太太,是我错了,我不该顶撞你!你不要打我家小姐。我知道错了,你打我好了!”梅君说着,转身眼含泪光拉扯梅月婵:“小姐你起来,你快起来。”
梅月婵跪着没动,眉目透着清冷:“如果我做错了事,娘打了可以消气,挨两下又算什么。”梅月婵的倔强,瞬间让薛凤仪恼羞成怒,手中的棒子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身上。梅月婵应声倒在地,蹙紧眉头,忍着身上一下一下地疼痛,死死盯着地面的眼神从纠结逐渐黯然,透着一种死灰的凄清。
梅君含泪伏身,用自己的身体为梅月婵遮挡这命中突来地屈辱。小翠侧身躲在墙边,侧目用眼角地余光注视着残忍的一切。自从来到这个家,她从来没有见过谢凤仪如此愤怒。就连门口的大嫂,也只是在外面张望着不敢轻举妄动。
李旦和李玉心疼却也束手无策,躲在窗户下心疼地听着动静。梧桐树下的阿黄更是焦虑不安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发出焦灼地哼咛声。它看不到屋里发生了什么,杂乱的吵嚷声足以让它感到不安。
“汪汪,汪,汪……”阿黄烦躁不安地仰起头,冲着深如墨色的夜发出一连串痛苦地嚎叫。
“太太,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小姐在店里忙累了一天,才到家,连口水都没喝,饭也没吃,你不问青红皂白破口大骂,骂完了举棒就打?我们小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李管家――”李天佑顾不上许多,不顾林妙龄地阻拦,抬脚进屋:“有什么事大家好好说,也许真的有误会。虽然说是气头上,伤了心就不好办了,太太,三思啊!”
薛凤仪气呼呼地长叹,“我知道了,你回吧!”然后,铁青着脸气喘吁吁来到椅子前,沉沉地坐下。她执棒的手仍然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根朱红色的棒子,曾经同样在她的身上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
薛凤仪的眼前幻化出另一幅画面: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倒在地上,另一个女人手持这根朱红色的木棒一下下落在她的身上,倒在地上的女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委屈,愤恨地抬起头怒目而视。那张脸就是年轻时的自己。
薛凤仪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用胳膊支着越来越昏沉的脑袋,沉沉地合上眼皮。
李天佑轻轻地询问:“太太,你没事吧?”
薛凤仪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言语,冲李天佑缓缓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李天佑担忧地望了眼,含泪跪在地上的梅月婵,别无他法,只好轻叹一声,出了门快步离开。
“你大哥去店里拿钱,你为什么不给?”薛凤仪喘了口气,厉声质问。
“爹说,不明白的账――”
薛凤仪不等梅月婵说完,立刻抢白道:“信不过是吗?我儿子信不过,难道让我信一个外人?”
外人?这两个字入耳如刺,梅月婵觉得浑身泛起一阵虚弱。
“你给我记住,不要再让我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你的衣服,为什么会在鲁豫的房间里?”薛凤仪掀起桌子上一块儿遮盖的蓝条棉布:“这是不是你的衣服?”由于用力过猛,一下碰到盛着豆腐乳的碗,一条白色地弧度滑向地面,就听着“啪”的一声脆响,白色的瓷碗应声碎成了几片。
梅月婵目光一紧,顾不上扫一眼丢失已久的衣服,目光直直望着地上摔成泥状的豆腐乳,顿时哑然。心里不由一阵锥心地疼,那一片片碎裂的瓷片,让人触目惊心,像一条条伤口,断面从此有了锋刃。
这座和睦繁华的院子里,有比外面夜色更深地阴谋,也有像夜色一样深不见底的心碎。
薛凤仪也尴尬地怔了一下,为了顾全自己地威严,佯装无视面色凝重咬牙切齿道:“以后安安生生给我呆在家里。小翠、碧桃,你们两个给我看着。让她俩到祖宗的牌位前跪着,不跪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谁敢起来就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