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走遍莱州
被驱至莱州境地一处荒原,如一滩烂泥的朱友珪被人从马车里扯下地。
阿水也被粗鲁的拽下马车,‘咚’一声摔在坚硬乱石上。小腿处传来刺骨椎心的痛感,阿水根本来不及掀开衣料查看,便被押解他们的兵将揪起,朝一旁的草坡推下去。
她来不及多想,纵身贴上朱友珪。二人双双朝陡峭的坡地滚下去,天旋地转片刻后,没想到草坡下面竟是一处断崖。狠心一咬银牙,她拼尽气力托起朱友珪,将自己的后背处于下坠面。知大限将至,阿水突然很想再见茯茶。可她又知自己因贪那一时温柔,错失朱友珪搭救茯茶最佳时机,此生都将无颜相对,故心中悔恨不已。
若早知贪念一时,她和茯茶、朱友珪会落得万劫不复,她如此选值得吗?
看着眼前苍白面色的朱友珪,阿水嘴角扯出微笑,她悄悄在心里说,“值了!至少临死前,他是躺在我怀里……”
随即而来,后脑处迎来猛击,她眼前一黑,只记住了某一瞬,朱友珪看向她时那一脸惊愕。
‘阿娘,我做不到了,你来接我走吧!好累啊,阿水真的好累。’
朦胧中,阿水只觉得全身仿佛散架了一样,四周还极冷。她从痛苦中煎熬醒来,微弱辉光刺激着她瞳孔,刚微阖眼睑,就条件反射扭头。
“诶,醒了醒了。她终于醒了,快去告诉大人……”
这人声音很大,仿佛贴于耳边说话,震得阿水脑中嗡嗡作响。
她还未看清四周,灰扑扑的门帘被人撩起,黝黑的一张脸出现眼前。即便这张脸较之以往早已失了俊美,也早已不同昔日风采,她还是第一眼认出这张脸便是她新婚的夫婿。
朱友珪撩帘而进,虽在面目上看不出情绪,却在生体力行的反应上,阿水瞧出了丝丝关切。思及此,阿水久违的会心一笑,竟惹出鼻头一热,瞬间热泪盈眶。
“民女见过大人。”房中貌似仆役的农妇见到朱友珪,立即伏身贴地,行了朝圣大礼。
“都下去吧!”朱友珪还是往昔那淡然的声音,只是不知何时掺杂了些许嘶哑。
阿水想爬起来行礼,猛然坐起,竟扯到身上的伤。
“哈嘶……”倒吸一口凉气,阿水被自己喉间发出的声音吓得愣住。用手触摸喉咙处,那轻微的震颤,让她一时惊喜失语,简直不敢相信。
“那日你与我摔下断崖,你头颅被乱石磕中导致昏迷,得幸乱石旁长出一截树枝,你我才未掉下深渊。在崖壁挂了一夜,采药的郎中这才发现我俩。”朱友珪慢慢同她说起,并未留意她此时的欣喜,权当她如此情绪是劫后余生的开心。
“郎中救起我俩,可你是怎么也醒不来,本以为你这次是药石无医了,都打算为你筹备后事,这才发现了你怀中藏着起死回生的灵药。看来是天不绝我二人,此番九死一生必是命数。”
阿水眸中含着泪光,望向他时恰好一粒热泪夺眶。
朱友珪瞧见不知如何应对她的落泪,手脚慌乱的帮她扯了下被角,逃也似的溜出门帘外。
看着他逃开,阿水湿着眼眶,嘴角的笑意越发扩散。她心里恍若饮了蜂蜜水般清甜怡人,自新婚之夜后,她再未奢望过有关于他的一切回顾。
没想到,她一觉醒来,被业火茎烧坏的喉好了,执迷暗恋的心上人也开始慢慢走近她。这些都不是她之前敢奢望的,如今正如做梦般实现了,她感叹自己是何其幸运。
朱友珪仿佛换了一颗心,与她在一起时,竟绝口不提以前的事。
阿水不明其因,却又深知他心底的痛与恨。直到随村里采药队伍上山,她在休憩的大石上第一次开口问他,‘你不恨我吗?’
他才停下手里动作,默默坐回她身边,难掩的情绪顷刻爆发,那一刻,他哭的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阿水这次算是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十日后,阿水和朱友珪暂居的村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阿水第一次见到千冥真面目,便心中顿起寒意。
那眉宇间的肃杀冷酷,并非朱友珪这样的军中王爷能比。那一定是常年历经生死边缘的人,满身带着一股杀气,仿佛周遭万物都避不开他的弹指一瞬,又似乎他所过之处皆无活物。阿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千冥,只觉得他看似瘦弱的身体里,散发出的冷冽气息,犹如尖刀剔骨,让人不寒而栗。
千冥找到她,并未多说一句,只是放下一封信,临走割下她愈见好转的喉咙。
等朱友珪匆忙赶到时,她已经躺在一滩血泊中艰难仰望。
而后的日子里,朱友珪背着她在荒芜的莱州境内四处求医,一走便是三个月。
千冥留下的那封信里说,‘走遍莱州之地,方可重建王军’。她听说过江湖上暗门的规矩,只要她一样最宝贵的东西,便答应帮她做一件事情。
该还的,她逃不掉。这点她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能看透。这一世苦难,她从未想过能有这些日子的甜蜜。只不过,这偷来的幸福,她是时候还给茯茶了……
阿水的尸身早已溃烂,尸水更是依着朱友珪的脚步流进土里。
朱友珪所到之处人人嫌弃,老远见到,皆是早早跑开。
他终日不停歇,只顾着找能救阿水的名医,皮肤在烈阳的暴晒下,变成暗红一片。嘴唇也一瓣一瓣的开裂流血,双眼更是浑浊不堪,眼白满是血丝焦黄。除了背上的阿水,他整个人更是臭的令人作呕。
他不肯放下阿水,并非放不下执念,而是他明白那日阿水所见之人是谁。
他几年前就曾接触过效忠前朝的暗门势力,这神出鬼没的暗门,他与之交手多次,自然明白这些人的手段。而江湖上流传的暗门神契,他也早已听闻。若想得到暗门的帮助,那就要与暗门达成契约,而暗门只要你肯用珍贵的代价交换,他们便能帮你完成所愿。
当朱友珪亲眼看到信封内,‘走遍莱州之地,方可重建王军’十二个大字,落款处明晃晃金色‘暗’字印戳,再看阿水奄奄一息的模样,惊的哑口无言。
阿水之于他,竟已至如此情深,可他,心里终还挂念着已别人伦的茯茶。
他有愧,先是愧了茯茶的及笄之约,后又愧了阿水的意重深情。如他这般的人,凭何享有她们的一片心意?
或许父皇说得对,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同母亲一道死在莱州,永不回京。
背着阿水,他行至一处渡口,摆渡的船夫见他风尘仆仆,原想唤他过河,可走近看清其身后还背着一个死人,吓得是船绳都扔了跳江而去。
朱友珪冷眼看着船夫逃走,径直跳上船夫的小木船,毕竟未曾习得划桨要领,他驶的小船竟未按着河对岸驶去。朱友珪不知该如何叫船停止,当河流将他们推向河中心时,他急于撑杆,竟不小心将小木船打翻。
“啊!啊,阿水……啊!阿水……”急湍的河面不知竟暗藏着许多漩涡,朱友珪疲于挣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水被卷进水中。
突然他只觉足下一阵痉挛,河水还在推着他前行,紧盯着阿水被卷进的漩涡,朱友珪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比绝望还绝望的滋味。
当口鼻中灌满河水的那一瞬,朱友珪心如僵石,便是在这之前他再多的不甘,也在此时土崩瓦解,不堪一击。‘大梁初建成型,父皇容不下昔日亲信,屡屡被下放的朝官,细数往来皆无善终者。而瑶喜不过一妓女子所生,这二十五年来,承蒙皇恩照拂,也算尽享人间富贵。如此死去,想来此生已无憾。’
只是……脑海中猛然跳出茯茶莞尔一笑,是那么明艳灿烂。
朱友珪被这一念想唤起,开始在水中奋力划动。他也是偶然想起,其实他还不算满盘皆输,对,那是因为,他曾一手提拔的王彦章,那个曾在战场上屡救他于危难的大将军。
水中不比岸上,即便朱友珪曾有多大的盖世气力,落于这水中,都是无用之力。他挣扎无果,足下痉挛越发难受,仿佛灌了千斤重物,举足无措。
下沉的速度开始渐渐变得缓慢,朱友珪也慢慢失去挣扎的力气,长时间的缺氧,让他开始失去意识。
水下是何其黑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个黑色身影正在靠近朱友珪,刚游到他身边,捞起他就朝河面游去。身手矫健的恍若这河中的鲛人,若不是河岸边那摆渡的船夫又返回,怕是日后朱友珪真以为自己在河中遇上的是只鲛人。
千冥将朱友珪拖上岸,给了船夫一定银子,要他照顾好朱友珪,还说他的前程皆靠此人,因为日后此人必有鸿福。
船夫颠颠手里的银子,毫无所谓的扛起朱友珪而去。虽不解千冥所言,但这沉甸甸的银子在手,他还有什么好推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