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雪林
帐外的温差已经接近遇水成冰,账内倚靠着火堆取暖的士兵们,人人缩着脖子,在这奇寒的校场互相依偎。
石敢当身上的被子不知被谁扯了去,熟睡酣香的他,生是被冻醒。
睡眼朦胧间,身侧的位置已经变得冰凉。
“别找了,先锋将军去轮值了。”
围坐在一旁的士兵语气强硬,石敢当也早就习惯,乖巧的自塌上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从水榭带来的衣衫都太单薄,他只能穿着石敬瑭的胡服。
被褥是不见了,他四下张望了好一阵,也没有在千人大帐中寻见。
想是又被哪位军爷扯走了吧!反正,这些日子来,趁石敬瑭看不着,他没少丢失被褥和棉套。反正在这大山里也待不了经久,他才不想纠结这些鸡毛小事。
肚子咕咕作响,石敢当睡醒时,帐中的伙头也早就将一日一食的稀粥分发干净。这雪山中向来也难有随处可见的野味,所以,大家都分外珍惜每日的稀饭。
可他究竟还是太饿,将石敬瑭的位置用包袱隔好,从一旁的兵器中挑了件半长的铁叉。
比划几下后,石敢当这便同几个散兵说到,“军爷,劳烦告知先锋将军一声,敢当出帐方便,两个时辰可归。”
“唉,去去去,知道了!”那几个抱团的散兵平时待他不错,看他年岁小,也没少分些稀饭给他。这样的恩情,石敢当在入世这两年中,是极为重视的。
很小的时候,孤鲁奶奶就带着他踏遍了地宫山各处。
这山中四季的更迭,可是他刻进骨髓的记忆。
雪山也有雪融的时节,只是雪山靠北边,常年以厚雪覆盖,一年之中的春夏秋,就变得极为短暂。
石敢当知道,这白雪下面也不乏能吃的东西,只要能挖出雪下的草根,他就能填饱肚子。
溜出大帐的石敢当,没有循着被踩踏紧实的雪路走,而是尽往靠山的小路窜。
不一会儿,他就溜进了林子。
记得在地宫山林间,因为瘴气弥漫,活物极少能存活。所以他和奶奶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吃些地里挖出来的根茎。幸运的话,他们还能在瘴气林里发现一两具大兽的尸体。
奶奶说只有吃那些大兽的血肉,他才可能快些长大。可瘴气林不能生火,所以,未经炙烤的生肉,也曾是他果腹的食物。
近来在这雪山中常常吃不饱,常年的山林习性,也让他不得不溜进林子来找点吃的。
这处雪山可比瘴气林的物产富饶的多,昨天晚上出来觅食,石敢当在这附近一颗树根硕大的洞里,掏出大堆啃过的松子壳。
当时他就料定,这树洞上面肯定有一窝活物。
冬天觅食的习惯,让他静下心来,默默将那些松子壳又重新塞回树洞。还在树洞口盖上一层树枝,薄薄压上一些雪。
今朝从帐内顺带出来一个火折子,石敢当又寻至那棵大树附近,找到昨天做记号的地方。扒开被覆上新雪的那块,还好那些树枝隔断了新雪的滑入。经过一天一夜的风干,松子壳也都变得表面干燥。
石敢当吹燃了火折子,趴在洞口点了好久,才侥幸点燃了其中半个松子壳。
然后趁半湿半干的松子壳烧出浓烟,迅速将树洞口堵上。
就在他坐等即将从树上逃出来的野味时,石敬瑭竟不知何时寻来了。
“敢当,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我在方便。”
背后这声质问,将他吓得不轻。
因为军中有规定,在操练期间,所有兵将不得擅离营中,也不得偷吃除军粮以外粮食。若被查获,将以军法处置。
“那为何树中有浓烟?”石敬瑭一脸铁青的看着敢当手里,还来不及藏好的火折子。
“是用来,用来,用来暖屁股的,哈哈,雪地里冻人,方便也冷啊!”
看着石敢当不好意思的模样,石敬瑭心里哭笑不得。可脸上的严肃,还是让石敢当不敢造次。
“饿了?”
“不饿。”石敢当年纪还小,可语气里那份小心翼翼,还是灼伤了石敬瑭。
因为石敬瑭知道,他还忘不了曾经被刘嬿伤害的阴影。初次见到地宫山以外的人,被当做野兽一样拴着,还不时受到折磨和毒打。那段日子不长,却成为了他心里最恐惧的存在。
“这里还是离营帐太近了,走远些,去东面的山脚,那下面有山鼠窝。”
“啊?”石敢当仿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例外只给这一次,还不去吗?”
“啊去,去去去,当然去啊!”石敢当顿时讨好的笑,咧的嘴角都快飞到耳根。不过,回看一眼自己方才烟熏的杰作,又忍不住咽下口水,“可,可是,这,这里……”
“这里的吊鼠窝,早被人熏过。你便是再熏它几个时辰,也不会有东西逃出来了。”
不可置信的瞪着一双圆眼,石敢当差点没问出口,‘你咋知道的这般详尽’。
话到嘴边,生是被咽了回去。
一个时辰后,石敢当在东面的林子里摸索,终于掏了一窝刚出生的山鼠。
当即兴奋的哇哇乱叫,也不怕惹来山林中的大猫。
久违的山林愉悦,让他恍若隔世。奶奶说过,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但是越热闹,受禁锢的地方也就越多。那段日子的认知,是他有限见识中的全部映像。就算是后来,被人带出那里,他也久久不能从那样的噩梦中醒来。
奶奶说的没错,外面有很多人。比他在山洞里见过的茯茶和她的朋友们,还要多得多。那是他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人,也是他变得越发自卑谨慎的庞大人群。
他其实一直都未放弃寻找,在督帅府再见石敬瑭时,他就在心底将石敬瑭视作救命稻草。只是他犹记得当初,奶奶说,让他跟随茯茶姐姐,不管天涯海角。
他虽年少不经事,却也在别人的言辞辩驳间,懂得了什么叫自由。
再次见到茯茶,他还记得其模样,兴奋之余,他也曾窃喜终于可以完成奶奶的交代。
只是又让他不解的是,茯茶整日唠叨,时好时坏,也不知到底要带他去哪个天涯和海角。带着他钻粪桶,还带着他躲进有许多香味的大屋子。之后他才明白,那有许多香味的屋子,不过是世人用来祭拜的庙宇。
总之,那时的他,能再遇茯茶姐姐,是他莫大的快乐。
再后来,仙女姐姐也来了,她说茯茶姐姐病了,需要有人救她。
他吓的不轻,因为从未生病的他,也不清楚病了是什么意思。可从仙女姐姐的神色中,他能大概猜到,生病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
然后,他又被茯茶姐姐的师父关在了另一个大房子里。
那里和并州的大房子一样,都是空荡荡的一片,床下是空的,床面上还要盖着被子才能入睡。出了屋子不能方便,就连吃饭,都要放在高高的桌上。
这一切的不自在,让他非常想念地宫山,想念奶奶。
可仙女姐姐说,不能整天在茯茶姐姐身边闹腾,因为这样会吵到茯茶姐姐。所以,他又不得不乖乖呆在那个不自在的大房子里。
终于,玄忌哥哥的出现,让他如获新生。
哥哥说跟着他,以后就不用被关在大房子里。随时随地,他都可以打滚撒尿。
他欣喜若狂,都没来得及去和茯茶姐姐道别,就跟着玄忌哥哥走了。
其实他看得出来,玄忌哥哥似乎和茯茶姐姐之间,有了一些矛盾。当年在地宫山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出,茯茶姐姐看哥哥的眼神,掺杂了某种很伤心的东西。
他形容不了那种东西,但是能清楚姐姐的伤心。
而如今,他终于有了姓,跟着玄忌哥哥也认识了不少人。奶奶曾说过,希望能看见他娶媳妇。可奶奶不在了,她的愿望他可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听帐里的军爷们说过,娶媳妇还得要有姓,不然没有媳妇愿意嫁给没姓的奴隶。
那天他得知自己以后姓石,激动的差点没咬掉舌头。
大言不惭的跑去和那些新兵说,自己姓石,可以娶媳妇了。结果惹来那些军爷哄然大笑,还指着玄忌哥哥说,‘让你义父给你娶个娘还差不多,你这么大点,娶了媳妇怕是也哄不住!’
那日以后,他才真正开始有了世人的羞耻感。
也是自那时起,玄忌哥哥开始从头与他讲起世间苍凉。教他识文断字,也教他舞刀弄枪。还与他有一个约定,只要以后他能将地宫山的回忆都藏在心底,不与人说起,那玄忌哥哥就会在时机成熟时,带他去看望茯茶。
他自然能接受。毕竟与奶奶一同生活的回忆,是他最为珍贵的宝贝。不与人说,也是不让别人偷走只属于他的那片宁静。
雪山这处的凄寒,在他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眼里,可没有那些大人所想的艰苦。
这里的人虽说都不太友好,却不至于对他拳脚相加。
每日的练兵过后,石敬瑭还会带着他去吹风。二人常端坐夕阳下,坐看远处的风景。山风虽冷,可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可比大房子里的无聊,生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