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幽恨
山中清静,整日与山野鸟兽作伴,絮妍竟也不觉沉闷。日渐长大的肚子,现今已叫她本就宽松的衣衫都遮不下。
她时常立于山涧边的大石上,望着潺潺的溪流发呆。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时有了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到底是福还是祸。自打遇见师父,她便再无自我,一颗心满满只有师父。当年被火灼破了相,她一度以为,此生终日只能裹着那一身白色棉布。若不是师父当年带着她,遍寻灵药亲身试毒,她如何能重新面对这张脸。
熟悉她的人,只知她痴念师父成疾,有违人伦天理。被师父逐出师门,沦为天下人笑柄后,她亦从未带有抱怨。谁又真的明白,师父于她的羁绊何止师恩。
受灼烧之苦的那两年,她日夜哭嚎不休,声色都喊嘶哑了。起先师父雇来照顾她起居的大娘,一月里都换了好几个,理由尽是嫌她太吵。最后出于无奈,师父开始亲自喂她,替她换洗被血渍弄脏的棉布。每当夜里寒凉,新换的药刺痛新生的皮肤让她几欲寻死,要不是师父握着她的手夜夜在床畔守护,她何曾有今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时还是小少年的师父,稚气未脱的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那时她便发誓,此生就算粉身碎骨,她亦要守护他。不只是为报那教养之恩,更为他曾深渊中救起孤苦的她。若说她那次以后是涅槃而生,那她的归来亦只为一人!
腹中这幅累赘挂在身上已有些时日,她近来总是做梦,梦里有个小人儿唤她走近。她不敢上前,只是站在稍远处静静眺望。因为她很害怕,害怕看清那小人儿模样,也害怕那小人儿长得如同谁人的刻板。
经过她无数次改良的木轮椅,缓缓靠近溪边。那吱吱呀呀的碾压声,让她知道苦夙来溪边寻她了。
昨夜苦夙与她在月下乘凉,月华如风,吹得他们都有些微醺。苦夙邀她在山中常住,她笑叹,‘你真是懒,而立之年不该就想着山中养老,应该回去娶一位夫人成家了。’
苦夙苦笑,拍拍自己毫无动静的腿,‘尘世人心复杂,多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爱的。即使能豁出性命,也未必求得青睐。还是这山中好,自由清静,也畅快简单。不回去了,不回了。’
‘你的腿本可痊愈,在山中活动亦会方便几许。不明白为何你一直不愿下山寻医?’
‘……山里苦寒,我只想给你做个伴。’微微迟疑了一下,苦夙转而对她会心一笑。
不知是何种鬼使神差的想法,絮妍看着月光下微醺的苦夙侧颜,说‘等孩子生下来,将他留在你身边,陪你养老如何?’
苦夙喜极而泣,言‘我苦夙一世孤寒,从未妄想终了能得一后生送终。’
她受他情绪感染,亦为他感到高兴,脱口而出便是,‘那你以后便是这娃娃的爹。’
说完才惊觉,此话很教人误会。
苦夙看向絮妍,眼神中某种温度让絮妍极尴尬。苦夙声音竟有些颤抖,‘此话当得真吗?妍儿’
她早知苦夙的心思,只是她的心回不了头,这一世也只能辜负。故,因她而起的孽缘,还是让她自己来掐灭。
‘你莫要想的太多,此子自我腹中落下时,便是于我再无瓜葛。’
‘血肉至亲,怎可这般决然。’
‘此子生父不详,留存于世便是吾之耻辱。如今我不杀他,还愿受分娩之难生下他,舐犊情份皆尽于此。至亲之言,苦夙莫要再提,然则絮妍亦不会再客气。我是答应将腹中娃娃送与你,可并非属意你为父,我为母。若其日后问起,只管告知其母已遭殆坠崖。’
‘你还是放不下……’
木轮转轴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苦夙已经来到她身后矮石边。絮妍知他又在看她背影,并无转身相对的念头,以背对之说,“你我注定无做伴的缘分,希望在这野山中,你能真如你所说那般自由快活。”
“我来山中寻你,实则是先生的意思。”
“师父?那就是说,师父也知道我来这山中了?”
“是,来此之前,先生最后一件吩咐我去做的事,便是将茯茶少主送去郢王府。”
“你说什么?郢王府……”絮妍顿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的注视苦夙。
“没错,就是郢王府。”苦夙一脸淡漠,冷静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说谎。
“不可能,师父疼惜茯茶,不可能命你送她去虎狼之地。”絮妍袖中飞出绫缎环住苦夙颈项,反手一扯苦夙径直被扯到水中。“你休要胡编乱造,信不信我杀了你。”
在水中挣扎几下,苦夙被呛了水,慌乱中攀住一块石头,这才没有被水流冲下瀑布。“咳咳……咳咳,你今日当知晓,再入俗世,你身边便再无苦夙,也再无先生消息可见。”
“今日才知,师父原来一直都在。”
“送茯茶少主接近郢王朱友珪,亦是先生的意思。妍儿,你如今便可抽身事外,何必再回去?”
“呜呜,我不信,你撒谎。师父不会这般待我,师父不会……”突然整个人瘫软在大石上,絮妍开始泣不成声。
苦夙第一次见她哭得如此凶,心中更是不舍。实情残酷,他本不想告诉她,可昨晚愁思通宵不眠,他还是想今日再试试。若絮妍得知先生是背后控棋之人,却还依旧初衷不变,那他便此生都不再恳求她留下。
“是!……两年前你流落荒原,经朱友文带回军营,接着便被梁帝相中,你可知其中蹊跷?”苦夙也歇斯底里的喊起来,他明知有些事不能改变,偏要逆水行舟。
“啊,我不听。”絮妍大叫,声音尖锐决绝。
“……去年梁帝设宴,你归来时已然中毒,可知为何故朱友文远赴青州不得归?”附在大石上,苦夙尽量不让自己被洪流冲走,几经挣扎都快耗尽气力。
“不听不听,我不听,你别说了。”
“朱友珪能在你中毒时,掳你至花街柳巷明码标价,你可知是何人教唆?还有那恰巧出现的回鹘三皇子,你又可知梁晋交战期,他如何进得了汴州城?”
“别说了,别说……求你别说了。”絮妍瘫坐一地,涕泪交措相当狼狈。
“醒醒吧妍儿,就连你有心去接茯茶少主好就近照拂,他都设计将茯茶陷入危局,让你加倍内疚,这可是要拴桎你,让你走不出汴梁之地啊。”苦夙从未如此失态过,悬于乱流中几近发狂般的言辞。
其实他恨先生,可能不是因为先生玩弄着絮妍,但一定是因为先生从未珍惜过絮妍的执着。每每先生要他将絮妍推给别的男人,他都会心如死灰,然后又一次次剥开结痂的伤疤,继续扮演着戏中人。
后来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苦夙攀着垂落在水面的藤条,一步一步挪回岸边。
絮妍撕心裂肺哭过后的冷静,让苦夙有些自责。因为他仿佛明白了,他曾经着迷的少女已成长。
入夜,絮妍开始镇痛。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喊,惊得四下鸟兽逃窜。
这叫苦夙一时手忙脚乱,毕竟第一次帮女人接生,他既兴奋又担忧。寻来木屋里唯一一把匕首,再撕下里衣内衬,苦夙慌乱中将絮妍白日备好的一盆水打翻。
怎么办,没有水了!苦夙差点急的吼出声。
反而絮妍躺在草席上,被他的窘态逗笑。
苦夙看着絮妍无从下手,呆坐在原地脸涨得通红。猛然,他惊呼,“还未给他起好名便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唤他‘幽恨’即可。”絮妍轻描淡写的说到,一声‘幽恨’看似玩笑般的名,却暴露她心中愤懑。
苦夙欲言又止,知她所念含义,他只是心疼她。
“好,就叫‘幽恨’。”苦夙咧嘴一笑,僵硬的笑颜遮不住他尴尬的神色。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期待这个孩子的出世,毕竟是骨血至亲,或许妍儿真能因这个孩子而改变某些命运,说不定她也能从为人母的角度去选择。只是,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想的太美好。
絮妍是宁舍性命,亦不肯弃先生。
心细如她,怎会不明白苦夙所为,全然只为她好。只是这份恩,她甚觉不值得。
“有些情意,我还不起。”
“哈?”苦夙看着草席上的人,一脸不知。
“你我皆是明白人,自然能听懂。诞下这个孩子后,只希望你能莫再痴恋一个身为棋子的人。她,不值得你如此。”
“是否值得,只有吾心清楚。”
“……你以为我对你之愧疚,能操控我多久?”有些话絮妍本不想说破,可事到如今,她只希望眼前这个男人不要再沦陷。
“妍儿,对不起。”苦夙垂下头,目中热泪再也绷不住夺眶而出。
他以为这些话一直不被挑明,应是妍儿于他,有这两年相互扶持的感念之心,故,还怀揣最后一丝希望。
只是他终不是她。怎会明白承受着巨大羞辱,也要生下那个孩子,就只是为了还他一份恩。
苦夙好想告诉她,‘不爱,便不爱!何必要将吾心最后一丝幻想撕碎?……是怕午夜梦回时,苦夙思你成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