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二十六年,正月初三刚过,铭王段铭枫便已奉密旨前往临江督查武邑赈灾事宜。
武邑乃是位于临江西部的一个小县城,也是临江众县中地势最为低洼的一个。
二十五年秋汛来临时,将往年固若金汤的驻防大坝直接冲垮,使得整个武邑数十万百姓深陷水患之害。洪涝夺去千余人性命,幸存者皆流离失所。
水患过后,本已遭临寒霜的武邑又逢疫情突袭,往日熙攘的武邑因了这风云般突来的变故,逐渐变成一坐充满死亡气息的牢笼。
短短两月,武邑上万百姓或病或死。而更让人为之愤慨的是,那临江督查使冯敬候竟欺君罔报,将此等惨案压下,截断天听。
年末朝会上,临江武邑一名外逃百姓乔装侍从随刑部尚书李大人觐见,冒死上谏冯敬候罪行。届时群臣哗然,皇帝震怒,当即命人将冯敬候压入大牢。那冯敬候竟然大喊冤枉,拒不承认罪行。皇帝只得着铭王协刑部彻查此事,以将一应涉事官员缉拿查办。
段铭枫此次前来,除了彻查涉案官员外,还是负责赈灾银两与物资的督运。因而他到达武邑,已是五日后,李大人已将镇县大小官员涉案相应证据集齐,备于临江巡抚衙门案上。但,却唯独查不到冯敬候参案的任何证据。
而更令几人意外的是,那冯敬候早已在半年前便将临江督查事物暂交巡抚刘焱打点,朝会之前,一直在府中养病。
也就是说,武邑水患之案他也是从年末朝会上得知?
让二人匪夷所思的是:职权交接的批文,竟是皇上亲批。
段铭枫与李大人二人无疑不倍感蹊跷,从掌握证据看来,那冯敬候便真的与案子脱了联系的。
可那无名百姓,不惜以命相告难道只为构陷冯敬候?
望着堂上大案后面色越发阴沉的铭王,以李大人为首连同临江几位父母官员皆垂头立在堂下两侧,每个人面上皆有心虚之像。
武邑水患震惊朝野,临江督查使与巡抚相继下狱,临江各地大小官员皆担心受牵连,早在铭王到来之前已纷纷为武邑幸存百姓筹备物资与粮食,并着力安顿武邑外流百姓,对受难百姓给予帮补。
许久之后,堂上传来一阵阴冷夹杂着怒意的声音,段铭枫面色沉郁问道:“武邑知县何在?”
“禀王爷,经下官查证,武邑知县陈延年已经于半月前畏罪自尽。”李大人上前恭声回禀道。
“畏罪自杀?”堂上那声低沉却带着诡谲气息的声音令那些地方官微凝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口。
“正是,陈延年贪污修筑水坝银两,致使驻防工程溃败,水患肆虐,荼毒百姓。水患过后,家中之人不慎染上疫病,半月内悉数死去,陈延年悔恨难消,哀莫心死,遂自缢于武邑衙门口。”李大人侧目望了望身后神色各异的官员们,将几日所查逐一细禀道。
“贪污证据呢?”
“这是陈延年生前的账目,请王爷过目。”李大人将从陈延年书房密室找到的账本奉上。
段铭枫拿过账本,翻开几页,将目光定在日子记载的六月初七那页,上面记录朝廷下拨五十万两白银作为修筑水坝所用。陈延年将其中三十万两收入囊中,余下的二十万两中,只有十万两作为修坝所用,另外十万两则用于修缮府衙。
整本账目看完,除各项苛收百姓杂税名目收来的款项外,便只有以相继馈礼的形式相继送给刘焱的几笔款项,关于冯敬候,没有任何有关贿赂的记录。
秃鹰带去王府那人,不是再三保证过,陈延年的账本里记着冯敬候受贿的证据?
段铭枫凝眉将账本往一旁扔去,紧抿的薄唇,起身走到案前,目光幽幽扫向众人,虽未开口言语,却令在场众人如临大敌。
世人都知,铭王是天龙唯一一个封王的皇子,其受宠程度自然不言而喻。此次水患案件皇上极为重视,故特派铭王主查。但素闻铭王性情古怪,暴戾成性,喜怒无常。故而除李大人在外的几位官员皆各怀心思,既想保全自身,又想讨好铭王。
临江是整个天龙最物饶民丰的膏腴之地,哪个在此地当官的不借机大饱油水。故而他们身上,多少有些悖于律法的私囊。这些暗箱一旦被人揭开,那至少也是乌纱不保的。
督查使冯敬候是冯贵妃的嫡兄,四皇子的亲舅。但凭着这层关系,冯敬候也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加之,真金白银也的确诱人眼目,故而不少官吏们都很识时务地选择了一边靠。
可如今瞧着这位王爷喜怒难辨又冷沉倨傲的气势,一时都不敢妄自开口,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王爷不悦。
“传本王口谕,即刻动身前往武邑。”就在众人悬着一个沉浮不定的心纠结静默时,段铭枫终于开了口。不过,他这一开口,遭了李大人的反对。
“王爷,武邑水患后续修缮事宜尚未完善,且疫情初定。王爷身为此次案件主办,切不可以身涉险呀。”李大人情真意肯劝道。
“还请王爷以贵体为重!”这会儿,见时机成熟,几位官员也异口同声谆谆相求道。
“怎么,想让本王继续等着看你们找来的这堆费纸?”段铭枫本就为没找到冯敬候参案的证据而气恼。如今又听着面前这群废物聒噪不已,不由得脸色铁青地侧身拿过案上的账本,两指一捻,便将散架般的账本朝众人砸过去。
“王爷?”李大人老脸一抖,张大眼睛看着纷杨落地的纸张,心中沉闷不已。
这可是他险些赔了老命才找到的账本啊!
在任二十余载,他自认缉破的案件数不胜数,但此时王爷竟然说他小心保存的账本是废纸,叫他堂堂刑部尚书如何不愤懑。
“李大人还有异议?”段铭枫那张似乎酝酿了狂风暴雨的阴沉面孔已接近爆发,原先低沉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分怒意。
他做的决定,何时轮到旁人来质疑?
“下官不敢!”李大人一惊,满脸惶恐地跪在地上,苦心说道。僭越职权,他岂敢有此心意,更何况,此人还是铭王!
其他官员见李尚书如此,纷纷惊恐地随着跪了一地,一个个俯首贴地,惊慌不已。
“还不滚去准备?”
“下官…这就去。”李大人面色一僵,颤颤巍巍起身,告退而去,其余人依旧跪于原地。
段铭枫望了望脚下这群诚惶诚恐的废物,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大堂。
陈延年自缢之前留下遗书,直揭冯敬候贪污修筑河防银两,以致武邑水坝工程固防不稳,祸及百姓;疫病蔓延,冯敬候下令封城,禁止百姓出城,断绝城中药材与粮食供应,对逃出城及寻求救援者一律诛杀。
这些,是段铭枫在派出月影楼杀手前,早已计划好的。目的就是让冯敬候永无翻身之地,切除段铭爵的右臂。
陈延年贪生怕死,威逼之下,自然肯写下血书。随后,他们绞杀陈延年,并将它的尸体挂到衙门口,令伪造一份绝命书,声称自己有负武邑百姓,以致上天夺其家人性命以示惩戒,而今自缢于府衙门外,以寻求百姓原谅。
那时的武邑,疫病未除,百姓愤然,自然不肯轻易原谅,有人挑拨,便一把火烧了陈延年的尸体,自杀他杀便死无对证。
陈延年的遗书,与账本一同被放进陈延年书房的密室里。同时,月影楼的人扮成武邑百姓,前往京都告发,只等着刑部前来查个正着。
他已经秘密派人注视段铭爵的一切举动,并确定段铭爵与临江并无半分联系,让冯敬候顺利进京。
在他到临江之前,月影楼的人一直在武邑待命。
这些,他都已经计划好了,可为何李魏霆找到账本却没有找到血书,为何找到的账本上没有冯敬候受贿的罪证?段铭枫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
杜凌萱不知道,在这机关重重的云洞内,凌枫是如何做到神出鬼没的,以至于但凡她遇到需要解疑与困境时,他都能及时出现。
但无疑,这样恰如其分的存在感,让她被尘封在冰魄内那颗渴望温暖的心缓缓苏醒过来。
那样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却又不失温煦包裹的丝丝清甜,似春风抚柳桃花醉,清月撒辉星烁然。
杜凌萱是怕极了像云洞这样密闭的石洞的,这让她从进入的那一刻,便犹如身陷囫囵,仿佛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还记得,被所有人遗弃的那两年里,她几乎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在孤儿院里,大家以为她得了自闭症,同伴孤立她,老师同情她。很多时候,整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最怕,一个人。
出了地归洞后,她几乎以为,会被困死在山阙洞的水火阵中。
而凌枫,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为她而来。
自山阙,他一路为她披荆斩棘,伴她闯过泽涸,雷霆…
对于凌枫这种直接舞弊的做法,杜凌萱起先是拒绝的,但凌枫一句话直接掐死了她最后一丝犹豫。他说“闯不过八洞,你就可以光明正大下山了。”
她想了想,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去看看凌枫说牛皮的本事大,还是他真有轻视师兄的资本。
至于师傅那边,杜凌萱又何尝看不出他的本意。师傅答应收她,却迟迟未对兑现。刚回山就借她私学碧落是剑之事罚她去做她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脑子没坏,自然知道师傅不过借机重正真阳观只收男弟子之名。让她知难而退,总比让人质疑德高望重的真阳道长言而无信的好。
闯不过是技不如人,作弊是诟笑之源,无论哪一个,都逃不过一个滚字。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死死守着规则,正如五岁时苦苦期盼亲人一般。
她循着凌枫开启的石洞,一层层往下走,每过一个石洞,体内真气便旺上一分,碧落剑法便上一阶。
这几日,对于凌枫的存在,她也似乎日益习惯。
初八那日,他来得偏晚。没有往日的多言,神清逸朗,面色颇为沉郁。
除却二人一起僻得下路外,基本不曾说过话。
杜凌萱这才发现,自己对他,除了从他口中知道的那点寥若晨星的小经历外,几乎一无所知。就算想开口慰问,也所从问起,故而索性闭了嘴。
这样沉闷的气氛,竟然一脸持续了七日。他们一路闯过机关暗道,虽不曾多言,却是默契非常。
杜凌萱一心以为,关心则乱,索性,将所有疑问与那点应有的关怀藏纳心中,故而对于身边的同伴予以默然陪同。
而凌枫则以为,如今的自己许是做什么也已经激不起凌儿的半分在意,故而心思奄奄,以至于暂时忘了,自己进来的初衷,直到,十五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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