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盏将军哪有心思管宝嘉对自己表妹是否含沙射影,他心里萦绕的一直是那句“唯二留恋的人”……
自己已经不是她惦念的人了吗?她是在自己和表妹面前故意这么说的,还是发自真心呢?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提求娶的事,会不会唐突?
漓月发现宝嘉的话把对面夫妻二人都镇住了,心中狂喜,面上却只挂着得体的笑,眼神从锋利变得柔和,然后开口:“既然纸鸢已经还给二位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府中还有点事情,就先回了。”
她不等两个人向自己行礼,转身就道,“走吧,宝嘉。”
“再见二位。”宝嘉眼睛亮亮的,声音轻轻的,大大的笑脸很是调皮可爱,看在颜盏将军眼里是在扎自己的心,看在他夫人眼睛……竟也是扎心!
漓月和宝嘉没有继续在这处停留,对于漓月来说其实是有点扫兴的,但对宝嘉来说却不是,她还一直觉得颜盏将军那里是个隐患呢,不说清楚,他会以为自己一直惦记着他,让人自作多情可不好。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说清楚,他夫人在就更好了,虽说自己曾经对颜盏将军的心思很是隐秘,但也说不准有人就是天生敏感,免得以后他夫人在谁那听来什么,误会了自己。
漓月回来这一路听着宝嘉叽里呱啦和自己分析了半天,她心里不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颜盏将军今天的样子明显是对宝嘉有情,只是这情谊来的迟了些,不仅迟在伤了宝嘉的心,更迟在他成了婚后朝三暮四。
而且他那个夫人看着温柔顺懿,其实内心许多弯弯绕绕,偏偏心思又不深,总浮现在脸上,令人生厌。
如果不是有人知道宝嘉对颜盏将军有意泄露了风声,那就是颜盏将军在家中自己露了馅,不管是哪种,他的夫人其实都表示了对宝嘉的敌意。
好在,宝嘉竟然对颜盏忘情得如此之快,不仅对他,在漓月看来,估计是天下所有的男人,宝嘉都不会看得上了。她的内心是澄澈且自由的,想起自己和阿琮曾经还为她烦忧,真是杞人忧天了。
一路上说说笑笑,直到拐进郓王府门前的那条街,两人才扯了扯缰绳,放缓了两匹马疾驰的步伐。
管家有些罕见地在门口等着,几个门童过来牵马,漓月觉得许是从前在城里溜达,他比较放心,今日去了郊外让他担心了,并没做多想。
宝嘉却不这么觉得,管家其实只是在职务上帮忙管理郓王府,但是他并不算自己人,如果说信任的话,格莹在自己心理都更可信些。
一个没那么信得过的人,当然不会让他知晓太多自己和漓月的行踪,所以,今日之事真是十分反常。
很快,宝嘉就全都明白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
而漓月在看到这个人之前,心里就突然慌张起来,因为……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香。
翻身下马,快步走进门口,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温柔的双眸,男人清俊的容颜也进入了她的视线。
漓月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其他东西,瞳孔里只映出眼前这个人。
明明是该喜悦的重逢时刻,漓月却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不听使唤地从眼角滑到腮旁。
囤积的委屈和绝望终于冲破时空的枷锁,不可抑制地倾泻出来。
完颜琮罕见地慌了一瞬,漓月何时在自己面前这样过,他抬起手似乎想帮她拭去眼泪,手伸到一半却改了动作,将漓月拥入了怀中。
有力的手掌按在了漓月的后背,所有的哭声、颤抖、委屈都淹没在这个拥抱里。
回到这个熟悉的臂膀,脸埋在完颜琮的胸膛,似乎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漓月悬了许久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我们回房说好不好,不让他们看。”完颜琮一贯清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忽略的宠溺与撒娇。
漓月又将鼻子在完颜琮的胸口上蹭了蹭,抬头看见管家堆笑却又狠狠垂下的脸、宝嘉湿漉漉的眼眶却带着兴味的眼神……
她点头“嗯”了一声。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完颜琮打横抱起。
“这个瘟症好了也不能过度劳累吧,你身体能行吗?”漓月的话带着一点点哭腔,传递出的满是关心。
可听在完颜琮耳中可不是那么回事。
“你还敢问我能行吗?”完颜琮低沉的声音带着威胁的意味,但眼睛已经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进了房间,完颜琮也只是坐在了床上,并没有一分要放下漓月的意思。
他这时才再次抬起手,指腹以最轻缓的力道掠过漓月的眼睑,然后掌心从腮滑向下巴,拖起她的脸,认真地端详着。
“你瘦了。”完颜琮的声音很轻,温柔又无奈。
漓月在他的怀里调整了个姿势,仰头看他,然后也抬起手一点点描摹着完颜琮的轮廓。
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但是眼下是难掩的疲惫和病色,眉宇间也全是心事。
突然,漓月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别哭,我心疼。”
喑哑的声音让漓月本想锤他一顿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自己也抹了抹脸。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皇兄知晓吗?亳州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完颜琮的笑让漓月第一次真切地觉得,春天是真的来了。他用手摆弄着漓月的发梢,“我一件事一件事和你说,别着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两人从晌午一直聊到天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
有宝嘉守着小院,就连膳房问了三遍是否要传膳都被她挡了回去,这个时候谁也别想打扰王爷和漓月的好事。
其实她想多了,完颜琮虽然对漓月“爱不释手”,像失而复得的宝物般,但是自己真的有好多话要说,邪念什么的可以先靠边站站。
漓月和完颜琮两个人早就在床上并排躺着了,她将自己的头紧紧第靠在对方的心口处,感受着他灼热的鼻息还有上下起伏的胸膛。她除了想和阿琮多聊聊天以外,也是真的担心完颜琮的身体。
咕噜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响了,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笑出声来。
完颜琮就像知道宝嘉一定会在院子里守着一样,扬声道:“让他们送膳过来吧。”
“哎。”宝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漓月和完颜琮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
等所有的菜都上桌之后,除了完颜琮和漓月,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也舔着脸坐在一旁。
“王兄,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几乎天天都要找机会进宫,皇兄本来就不爱搭理我,我只能去烦那些太妃、皇妃,阎太妃喜欢牡丹、石敦昭媛喜欢鹩哥,还有耶律贵妃……”
“你的嘴是租来的吗?着急还?”完颜琮不耐烦地打断。
漓月却笑着圆场,“你王兄是怕你风尘仆仆地来见他还饿着肚子,先吃点东西,然后再说。”
来的人正是前几天一直在为打探信息而四处奔走的完颜瑰,他本来是要还嘴的,自己为哥哥付出这么多精力和……银两,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见面还怼自己。
算了,看在嫂子的面子上,不与他这个病人计较。
他笑着道:“瞧我都忘了,这么晚你们也没吃呢,我光顾着说话,一会菜再凉了。”
完颜琮知道今晚想和漓月安安静静地吃一餐饭是不可能了,不过听漓月和他讲的完颜瑰的变化,两个人应该在这段时间熟稔了不少。
他开口道:“我知道你这段日子为了我的事费心了,别怪做哥哥的不领情,以后你还是少往宫里跑比较好。宁甲苏看着心宽体胖,其实心思十分缜密,你不要让他猜测你有别的心思。”
完颜瑰刚吃了一口菜便汗毛直竖,“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知你没有,但你频繁结交权贵,又在后宫讨好各种妃嫔……”完颜琮轻叹一声,“从前你我二人没有任何实权、也未接触过任何政务,但自从我督军回来之后便一切不同,你的王嫂又是术虎高琪名义上的义女,你可知这其中利害。”
“王嫂怎么成术虎高琪的义女他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嘛!这个时候难道还开始怀疑你们了?”完颜瑰心中愤愤不平,但对于一些内情自己还是知道不能全都说出来。
“说那些没有意义,如果你不能答应我继续做个闲散的逍遥王,那么就等我们南下的时候,一起走吧。”
完颜瑰听到完颜琮的话彻底愣住了,漓月也没想到事情竟能严重到这个地步,但她总不能拦着不让阿琮带上弟弟吧。
“我……”完颜瑰一时语塞,他从小生活在中都,若不是“贞祐南渡”,自己也不会来汴梁,到了这个十分繁华的南京才两三年,却也不想再离开了。他沉思片刻道:“若是我不走,皇兄难道还会有别的手段不成,他顶多是不愿搭理我,气急了吼我两句……”
“完颜瑰!咳咳……”完颜琮将筷子重重地撂在桌上,漓月都没想到他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赶紧起身拍拍他的后背。
完颜瑰这回也乖顺了不少,倒茶送到完颜琮面前。
完颜琮喝了茶后缓和了不少,“你长了几岁,他就多做了几年的皇帝。从前我就知道他躬亲细务、夙夜不遑,还只是觉得这是因为心思缜密之人的特质,却还没有发现他控制欲这么强。”说到这里自嘲地笑笑,“一个控制欲强的君主是容不得别人一点点的威胁的,无论你是想做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一人监管天下’的宏愿。”
漓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今天虽然聊了一下午,但多是说的亳州的情况,如何研制药方、如何救治病患、完颜琮自己又是如何熬过病情又有所好转的。对于朝局之事,两人还没来得及谈论。
她还记得去鹿邑之前,完颜琮还是很开心他的皇兄肯放他南下的,他觉得二人之间的兄弟情谊没有变,怎么到了完颜瑰这里,就多出了这许多道理。
以她对完颜琮的了解,他对完颜瑰说这些不是危言耸听,肯定是这中间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才让完颜琮做出了如此的判断。
一如漓月在短时间内想了这么多,完颜瑰的脑子也千头万绪飞速地转着,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竟脱口而出,“你染上瘟症该不会就是他怀疑你而故意的吧。”
漓月赶紧看向外面,宝嘉适时递了个眼色,示意院内没有旁人,漓月这才放下心来。
此等能够杀头的话他也敢乱说?
完颜瑰接收到完颜琮怨毒的眼神后赶紧捂上了嘴巴,不管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自己都不能宣之于口啊,更别提这是在王兄的府上,真出了事情,那就都是被自己连累的。
完颜琮赶紧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你倒也不必将皇兄想得如此恶毒,只是让你谨慎行事,没让你如履薄冰,小心过犹不及。”
完颜琮自然知道,他染上瘟症的事情是自己自愿的,可怨不到皇上的身上,只是这话可以和漓月说,却不能再叫多一个人知道。
一直等到完颜瑰离去,漓月才又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和我说。”
“我都说了要慢慢说,只是没有提到,不是特意瞒着你。”
漓月将自己的一身行头卸下,懒懒地躺在床上,“那你现在说吧,就从你怎么发现你皇兄不是你皇兄说起。”
完颜琮头来意味的眼神,漓月这话说的有水平,其中深意却也正是合了自己的心思,“那就要从你告诉我说瘟症的源头说起。”
完颜琮曾经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测说给漓月听,但是后来想到自己的娘子这么聪明,就算自己现在不说,她再后来也能根据各种信息拼凑成真相,自己为某人隐瞒这些做什么呢。
其实,自己也只是猜测。毕竟,制造出几个城镇的瘟疫,不惜拿社稷兴衰和百姓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留住他和漓月——大概率主要是漓月——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合理的理由。
“你说源头就是皇上?!”漓月压低声音惊呼。
两个人现在都在帷幔里,漓月也有心留意周遭有没有其他人,除非是高手中的高手,否则倒是不必担心有人听去他们的谈话。
漓月只讶异了一瞬,便问道:“目的呢?是冲着谁去的?”
“你好像并没有很惊讶。”完颜琮将漓月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自然能感受到她情绪中的每一丝变化。
“其实义父后来又给我传过一次信,根据信里说的,我推测是朝中权贵做的这件事,只是对你们的人不够了解,不然,我想我应该是能推测出些门道的。”
“既然我们都想一块去了,那这个答案应该八九不离十。”完颜琮此时更加笃定,“至于目的,我说是我,你信吗?”
非常时刻,完颜琮不得不拿自己出来当挡箭牌,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旦开始说第一个谎,就要再说一百个谎去圆。
“你?!他真的因为督军的事情怀疑你了?那你得瘟症……”
“不是他本意。”完颜琮赶紧说道,“是我为了试探他以身犯险,其实那时我和云贞道长已经将这新的药方研制的差不多了。不说这些,你只需要知道,他的目的只是不想让我离开汴梁而已。”
“为了让你不离开汴梁,就用瘟症的事情留住你?他直接和你说不好吗?”漓月说起这个心中就有许多气,毕竟是真的死了很多人。
“帝王心术,我们不可猜,他也许不想自己开口,而是想让我们不得不、而自愿留下。”完颜琮垂下双眸,神色黯然,“有的时候我也怀疑,他到底是被扎阿那那些人迷惑还是胁迫了,可是……我和完颜瑰说的那些话也确实是我最近才想明白,人心易变,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尽管现在皇上还念着兄弟之谊,或是在我面前用这种假象麻痹我,我都要开始想好自己走的每一步。”
漓月摩挲着完颜琮的背,曾经紧实的背部此时已能摸到些许肋骨的痕迹,“你还说不要完颜瑰如履薄冰,你自己怎么……”
“因为我的处境更危险。”
只是一句话,漓月和完颜琮就陷入了沉默。
良久,漓月又开口,“那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雎州、亳州和周围几地的情况都已经得到了控制,所谓廉价的药方,云贞道长和仇医官也在尽力去做,我却必须赶紧回来,我是怕啊。”
“怕他丧心病狂?你要是还想继续南下,他会继续让瘟症蔓延……”漓月本来声音有些低迷,突然“哼”了一声。
完颜琮不解地抬起头,“怎么了?”
“我以为你这么快回来是想我了呢!”
完颜琮搂住漓月,“当然,最因为想你,不然,我就带你私奔、浪迹天涯,什么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