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赠虞姬
一路被小翘拉着进了‘白梨苑’的门槛,穿过镶嵌着【竹林百鸟图】的巨大黄花梨屏风,入眼的画面真真是称得上灯光璀璨。顶棚百盏灯笼齐亮,庭燎晣晣。舞台大的出奇,能容纳几百人;楼高四层,从二楼起设雅间,一楼四周皆有雅座,舞台前方亦有小桌。桌上茶具一应俱全,各桌都有专门负责的清俊小厮。凡出入者皆是锦衣华服,玉佩钗环,侍从簇拥,非富即贵。
一群着墨绿衣衫的婢女排着队整齐划一的从一楼一侧走进来,娉娉袅袅,容貌清丽。每人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有茶具、各种果品等。走到各个负责的雅间、小桌前,将果品呈上。
就单论‘白梨苑’的这番排场,也当得起长安戏剧界的翘楚了。更别说唱功,连去年太后大寿,都是请这里的名角儿去唱了一幕戏。
“公子,快走呀,咱们订的二楼雅间,本来是没有的,可先前定的那位客人不看了,叫咱们给抢到了,今晚不但有《霸王别姬》、还有《穆桂英挂帅》。”小翘兴奋地像只小黄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进了雅间才发现当真是个好位置,在舞台正前方的右边,舞台全貌尽收眼底。
“公子,《霸王别姬》这出戏霸王竟是段一柏唱,《穆桂英挂帅》是樊小箴,咱们今天是来对了。”小翘说的都是名角,‘白梨苑’的台柱子。
《霸王别姬》演绎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与爱妃虞姬的旷世爱情,今儿要唱的是《看大王在帐中》这段。
“要是叶青衣能来上曲《贵妃醉酒》,那就圆满了。”小翘无限憧憬的做着少女梦。
叶青衣十一岁登台,十五岁便因美貌名动京城,曾是‘白梨苑’的当家花旦之一。太后寿宴一曲《贵妃醉酒》惊艳四座,入了大明宫的梨园。如今成了宫中的红人,再听他的戏可就一曲难求了。
雅间内设计简洁,门朝南。一进门北面挂着层层帘幔,帘幔一角绣着郁郁葱葱的一片兰花。一张八仙桌紧挨着帘幔,桌子东、西、南面摆放着三张黄花梨木椅。雅间西面墙上挂着两帧水墨画,一幅【莲花】,一幅【翠鸟】,莲花仿若被微风吹过,随风摇动,颇有意境;翠鸟或展翅,或栖息,既生动又有趣味。一瞧旁边的题字,乃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
年轻的小厮面容清秀,一双手生得白皙纤细,跟姑娘似的。小厮从墙边的夔纹柜里取出一鼎雕镌精美的小焚香炉,打开炉顶,从玉石盒里取一枚茉莉花香片放入香炉中点燃,不一会儿炉体冒出缕缕缥缈的青烟,香气萦绕,一室馨香。
“客官,再有一刻钟戏就开场了,可要沏茶?”小厮转身向承荥征询。
“嗯,上你们的茶,用我的茶具。”小厮麻利的将桌上的茶具收起放回柜子里,动作快却不匆忙,都是受过专业的训练。
小厮接过小绾手中的托盘,将茶具一一摆在茶海上,抬头询问承荥:“客官点什么茶?”
其实承荥对茶没有太多的讲究,什么都喝。在王府中有专门的下人研修茶道,她父王是在这方面颇讲究的人。记得父王幼年时,皇祖母对姨姥姥闲聊时说过:“吾儿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不务正业’上。他别的弟兄从小便知道如何讨得父皇欢心,卯足劲儿然荻读书。吾儿总是与众人不同,别人读书他作画,别人骑射他品茗。你说不好吧,他也没干出让本宫与他父皇蒙羞的事,画的画,亦是能入眼的。泡的茶,连杜太傅那么个严格的人都夸赞过他。就是功课念的不好,唉,罢了罢了。”
姨姥姥宽慰道:“娘娘,太子睿智勤奋,将来继承大统,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六皇子天真率性,做个闲散王爷,平淡一生,未必不是福。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娘娘何必徒增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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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荥不曾遗传到端王爷对茶艺的天赋,但是‘不务正业’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妃常说她与胞弟生错了性别。
在府中,侍女每日问她饮什么茶?不胜其烦,就直接下令轮着来。有几样就排个顺序,今儿毛尖,明儿西湖龙井,后日六安茶,十天不重样。
“那就六安茶吧!”随口说了个,此茶是茶中极品;形同瓜子,大小均匀,香气清鲜,味道回甘。
承荥走到八仙桌前,甩袍坐在主位上,抬着下巴,举手投足间带着富家公子的做派,说:“小翘,小绾,你们要吃些什么,自己点吧!”
承荥瞧着小厮洁具、投茶、洗茶、泡茶、奉茶,一整套做下来从容有序,不疾不徐。纤长的手指做起每个步骤,都十分养眼,是一种视觉享受。
“谢公子,我去瞧瞧都有什么。”小翘兴奋地走到绿衣婢女旁边,从托盘上拿起竹简,打开上面刻着各式果品、茗茶、点心,还有膳食,十分丰富。美食太多,令小翘竟犯起选择困难症。
承荥好笑的看着小翘,再这么瞧下去,戏怕要开始了,对绿衣婢女吩咐道:“水果各种来些,上大托盘;果脯、糕点来一碟,再来盘瓜子。”
“公子要黑瓜子还是白瓜子,什么口味?”绿衣婢女燕语莺声,听着十分悦耳。
沏完茶,小厮双手将茶杯摆放到承荥面前。
“都来些吧!”承荥抿了口茶,不自觉地挑眉,的确是好茶,茶香泗溢,入口留香。
“是。”婢女下去准备。
这时小厮将帘幔收起,舞台一览无余。
“果真,银子没有白花的。”小绾在另一边帮着收着帘子,不禁感叹道。
锣声响起,小翘兴奋地喊道:“开始了,开始了。”
“主子?小公子怎么还没到?”小绾朝门外望了望,转身问道承荥。
“嵘启?可能一会儿就到了吧!”承荥皱了下眉,嵘启说要来吗?她怎么不记得了?不过话说她为何在长安?这件事她也没想明白。
但从小到大,她的胞弟就是她的小尾巴,走到哪就跟到哪?甩都甩不掉。
台上胡、琴、锣声起,一列侍女入台站定。一曼妙身影缓缓出现,虞姬身披鱼鳞甲,头戴如意冠缓缓步入舞台中央。身段纤柔,体态风流却又带着一份英气。面上浓彩重墨,眉眼深化却遮不住俊美的五官,好一副倾城国色貌。
虞姬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一开嗓,惊艳四座,声音清亮,字正腔圆,娓娓动听。
“好——”四周喝彩声,掌声起。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凄美哀愁的神情,令人心生怜惜。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一段末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当霸王唱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慷慨悲歌时,苍凉悲壮,情深缱绻悱恻。
承荥竟忍不住潸然泪落,项羽年少英俊、勇武盖世,却刚愎自用,最终英雄末路。他们本是一双令人艳羡的璧人,此时却要诀别。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忧心之情从声音到神情,演绎的十分到位。
虞姬凄然起舞,一招一式、一字一腔都极为精准入微的塑造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倾城佳人。
承荥仿佛见到了姿容倾城,才艺双馨,舞姿绝艳的虞美人。那个陪项羽征战沙场,舞得一手“鸳鸯剑”,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纵使深爱之人身陷囹圄、四面楚歌也不离不弃。最后为不让项羽为她分神担忧,自刎在爱人面前。用生命诠释了对爱情忠贞不渝,生死相随。
“好——”小翘的喝彩声令承荥回神,不想刚刚入了戏,眼里竟只瞧得见虞姬。
承荥小指拭了眼角的泪珠,黑眸一转,对小绾说:“取纸笔。”
宣纸铺开,运笔用锋在纸张正中央写下几个字。承荥虽年少,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这几乎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下笔收放有度、直曲方圆、刚劲逸丽。写完后,拾纸晃了晃,吹干浓墨。将半张小纸折叠,放在铺了红巾的托盘正中央,小厮方转身离开。
小翘激动地趴在看台边上,上身快探出去了,不眨眼的瞅着戏台,连小绾都忍不住侧首瞧着。
一曲终了,意犹未尽。
“好——好——”喝彩声不绝,掌声如雷。
“虞姬是谁?演绎得太好了。”
“霸王是段一白,虞姬保不齐是哪个名伶。”
“名伶?瞧着面生嫩得很,不像呀!是不是初登台,要不以前怎么没瞧见。”
“画着彩墨,你瞧的明白吗?不可能,初次能唱的这般好?”听着隔壁一群世胄家的公子哥们为‘虞姬是谁’而争论不休。
演员谢场之时,‘霸王’段一白面前早已有一干小厮托盘等候。‘白梨苑’有规矩,客官除了支付各个雅间席位、听戏的银两之外,若是想打赏优伶,便给‘白梨苑’专门负责的小厮呈上,客官及家奴不得私自上前。之前有两富家子弟为博名伶一笑,一掷千金,相互攀比,最后大打出手,被人抬着出门的场面实在太难看。
崖公便定了这么个规矩,听戏,成一个‘雅’字,为妙。
瞧着小厮在虞姬准备下台时将托盘呈上,颀长倩影停住,一顿脚步。四周一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瞧着虞姬。本有些人跃跃欲试,想打赏,因段一白才是名伶,虞姬面生年轻,也不知是谁,怕同行之人揶揄取笑,便在举棋不定间犹豫,不想有人已经付诸于行动。
也不知道小厮与虞姬说了什么,只见纤长玉指拾起红绸上的纸条,两指一捻打开纸条。‘赠虞姬’三个大字跃然纸上,字体风流潇洒。小厮此时掀开红绸,四周一片哗然,八枚金晃晃的大金锭子张扬的躺在托盘上,一如它的主人。
虞姬眼眸一沉,抬眼精准瞧过来,画着重墨的双眼,眼尾上扬飞翘,眼眸深邃,彩粉敷面,鼻梁高挺,神情清冷。再加上那一身鱼鳞甲,竟有一番英气之美。
承荥托着腮,一对杏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道身影。瞧着她打开纸条,抬眸,直直的向她看来,面上无怒亦无喜。那一眼,该怎么形容,摄了心魂当是如此吧!承荥觉得心像是被攥起,一下子忘了呼吸。四周嘈杂消失,只余留他二人。尔后又像是怀里揣着只小鹿,蹦跶蹦跶欢快的是要跳出胸口了。
虞姬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玉颈秀面,美得如一副画。抬头再朝她看了一眼,便转身下台,罗裙下端像是浪涛翻涌,又好似在人心中荡了涟漪。
这是承荥第一次对戏曲痴迷上了瘾,也是第一次打赏伶人。
曲终了,一段铿锵坚毅的爱情绝唱落下帷幕。可是一场戏的结束,何尝不是另一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