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小时候长得挺好看的,笑起来比真的桃花都漂亮。后来我才知道,一个女子长大后若要倾国倾城,从小必须要有好的胚子,半路修炼永远长不到那种地步。这样的女子我一生只遇见过两个,一个是桃花,一个是凤凰。
桃花从小住在桃花庵,由庵里的几个老尼姑抚养长大。我以为桃花的名字是几个老尼姑给取的。但庵里最老的尼姑慧净说:“罪过罪过,贪尼在河边捡到桃花的时候,她的名字已经起好了,写在一片黄绸丝帕上。”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湖水荡漾,上上下下动得很有趣。我一笑,那湖水荡漾得更厉害了。
原来那小丫头片子是个弃婴,真可怜。不过我一直想给她起名字的一定是个巫婆巫师什么的,能预知未来,否则她的名字不会这么贴切。
我经常去庵里找她玩,并捉弄她。有时把泥巴抹在她吹弹欲破的脸上,有时还恶作剧扯下她的裤子,惹得桃花眼泪汪汪的哭泣,很是好玩。
慧净只是在一旁慈祥的笑,像看一对小双人似的。
那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桃花的右屁股上,有一个桃花形状的胎记,还长着三片清脆欲滳的桃叶,在白净的肌肤上,逼真得如同一朵真的桃花落在桃叶上面一样。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吗?
七岁那年,父亲在帝都做了中郎将,派人来接我和母亲。走的那天,桃花哭的两眼泪汪汪。
“白衣哥,你以后还记得桃花吗?”
“会!”
“你会回来看桃花吗?”
“会!”
心说,回来才怪,我要做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要万人敬仰。才懒得和你个黄毛丫头纠缠。
我记得那年桃花开得异常繁盛,像在和春天做最后的离别,桃花在那片灿烂的桃花中哭泣,泪人似的。
老尼姑慧净脸上的湖水一波一波的荡漾,目光中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慈悲和怜悯,还有别的什么,我有点不敢看。我一直觉得那双眼睛虽然浑浊,却能看透人心,真邪门。我害怕看穿我的慌言。
十几年后,我成了天下闻名的”无双侯”,勇武无敌。在营帐休息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个叫桃花的丫头,但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随即被浓浓的血腥味覆盖了。
十几年过了,那小丫头长什么样了?应该更漂亮了吧?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我已经是吴越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一枪举,风云动。她呢,不过是吴国一个尼姑庵里默默无闻的弃婴。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也许此生将再无交集,就让她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吧。
十几年,光阴滔滔,将一切改得面目全非。先是我的家族遭仇人暗算,一夜之间,五十几口人被吴国皇帝下旨包围厮杀。我亲眼目睹母亲被人砍下头颅,脖子上的鲜血喷洒而出。我和父亲奋力突围,向越国方向逃奔而去。我永远忘不了母亲临死前哀伤留恋的眼神望着我和父亲。
那一眼,穿越光阴流年,让我时时泪如雨下。
我在越国军中奋勇杀敌,只为搏取功名,有朝一日手刃吴国大王,夺取他的江山。
我受伤的那一天,下着鹅毛大雪,我们和吴国军队在落凤坡展开血战。吴国人个头矮小,但身手敏捷,顽强悍勇,所以十几年来和身材高大的越国人对战,始终不落下风。但在我的枪下,任何顽强悍勇都是笑谈。
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我枪下扑倒,心里没有丝毫波澜。曾经,我们是同胞。现在,我们是敌人。他们不会手下留情,我也不会,无情的光阴造就无情的人。
我俊美的面容常年戴着狰狞的面具,真面目和名字反而成了无数人心中的迷。那天我照例戴着面具。看着吴国人一个个被我的枪尖挑飞,鲜血在洁白的雪地里绽放,像火红的山茶花,异常妖艳。
“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呀。”我笑着说。
蓝姣眼看情况不妙,拍马向我杀来。他是吴国有名的悍将,曾经是我小时候的偶像。但是悍将又怎么样?在我枪下没有悍将!
几个回合,我一枪刺穿了他的心脏,把他挑下了马。望着他怨毒的目光,心说,对不起,你生错了时代!
就在这时,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仿佛置身于猛兽利齿之下,只要它张开血盆大口,我的小命就此咔嚓了断。什么家仇国恨,都不过一场烟云。
我瞬间不寒而栗。
这是我十几年来,在战场上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便那次名将郁超砍断我几根肋骨都没有这种感觉。我依然左手握紧他的刀,右手刺穿他的脑袋。那次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四周没有任何的威胁存在,远处也没冷箭瞄着我,就是有也构成不了威胁,可是这种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经验告诉我,愈是未知的愈危险。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刹那间,蓝姣的尸体突然炸开,数十道乌光夹杂着血雾向我扑过来。我本能一闪,还是有几道从我裸露的肌肤钻了进去。
我瞬间迷茫,蓝姣明明死透的尸体为什么会炸裂?还一点渣都不剩。那几道乌光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钻进身体不痛不痒?
我忽然浑身发寒,枪从手中滑落,意识模糊,从马上坠落下来。
亲兵小六子慌忙大喊:“不好了候爷侄下啦!”这是我在战场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受伤后的第三天。我躺在父亲的帐篷中,全身酸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父亲和大帅射虎俩人满含忧虑地望着我。我想笑一笑,可是脸上的肌肉根本没动,仿佛从来没有这个功能似的。
大帅见我醒来舒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说:“醒了就好,明天送你去帝都,让御医五柳先生为你疗伤。”说完转身走出大帐,无奈的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心中一沉,一般再重的伤病军中郎中都能医治,不能治的只有一种一一死人!而我没有流血,没有内伤,怎么会医不好呢?
我望着父亲,希望他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父亲声音嘶哑:“郎中说你中了三龙聚蛊毒。”
父亲头发在我醒来后,忽然发现全白了。岁月如刀,在他身上恣意妄为的雕刻,改变他的容颜,健康和身体,不到五十岁的人身体佝偻,还经常咳嗽,就像小时候家里快散了架的老风车。
我时常害怕父亲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在我生命里,就像母亲一样,走得突兀,没有任何征兆,从此只在我夜夜山高水长的回忆里。
三龙聚蛊毒?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
也是,自打母亲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父亲,枪,厮杀和复仇,我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纵横捭阖,来往穿梭,空间外的事物我从来不打听,也漠不关心。狭小空间里的人和东西,都够我一生认真对待,我没有时间挥霍和消耗。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父亲慢慢踱着步:“三龙聚蛊毒,是天下排名第一的蛊毒。这种蛊毒传说是将天下至阴至毒的毒虫放养在一个人的体内,这三种毒虫平时只是潜伏,不会危及主人的性命。可是一旦寄宿的身体受攻击死亡,三种毒虫就会爆炸,它们的虫卵就会附着在攻击者的体内,以人体为养料直到那个攻击者死亡。据说这种毒蛊……治疗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父亲想说无药可救,怕我难过,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
他的头发不是那种有光泽的白,是介入那种雪白和灰暗之间的白,看上去特别苍老。
我安慰他:“五品御医柳先生是全国最好的郎中,三龙聚蛊便未必治不好。您放心好了,孩儿一定会好好的!”
父亲低头道:“嗯,我知道。”
我看到一滳泪滴在他面前的地上。心中恻然。我已是这世上父亲唯一的亲人,如果我再离他而去,他将如何对面这孤寂的世界?
翌日,告别父亲和大帅,小六子带一队人马护送我帝都。
天已经放晴了,漫天雪花留下了一个苍白的世界,不告而别。谁会在它的遗迹上吟诗作画,附庸风雅?谁又会在它的遗迹上撒尿嬉戏,顽皮不堪?这些都与它无关。
生而不养,像桃花不负责任的父母。
居然在这时,还能想到桃花,我微微苦笑。
车轱辘辗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那是对压迫有声的反抗。哪怕孱弱如雪,也不能任人宰割。
我躺在马车里,听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絮絮叨叨的对话,百感交集。
想撩开窗帘看一眼雪景,胳膊却不听指挥。
一双能搅动天下风云变色的手,竞落魄到这般田地,让人不胜唏嘘。叹了口气,喊小六子撩开。
窗外一片苍茫,天地仿佛只一种颜色,荒凉,寂寞,没有一点生机。
遥望这一片荒凉,我忽然生起同病相怜的念头。
难道这是我剩下的生命?
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无双侯,会像死人一样躺在马车里,生死难料。
生活就像一场影子戏,投在墙上的影子变幻莫测,永远没人知道下一刻给你怎样的欢喜与悲哀。
三龙聚蛊毒霸道无匹,我身体的机能一点一点慢慢的在消失。
一枪在手,风云变色的无双候也在慢慢的消失,也许像昨日黄花,一个传说罢了。我苦笑着。
马车走一路,我胡思乱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