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淡然而过。
小湫一路向西北而去,想先回到叶城去。自从两三年前被池鉴和傅赛尔强行带回蒙哲,她从未回过自己的家。自己养的花花草草的,大概都死了吧。
一路奔波,到达叶城的时候,已经是快两个月之后了,其时天正寒,腊月里风亦正刺骨。
小院的门轻轻一推就倒下了,院子里栽着的月季蔷薇什么的,有的活下来了,有的全死了。院子里的杂草倒是十分茂盛,即使是在腊月里,也能看到枯草覆盖路面的痕迹。把马儿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小湫推开门进屋去。当年走的时候匆匆忙忙,连门都只是挂着。现在却只是虚掩着,连锁都不知所踪。进了屋子,她不禁哑然失笑。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些碎烂的物件倒在地上,其余的竟然全都不翼而飞。
摇摇头,小湫退了出来。她想了想,还是费劲力气找到了一个锄头,在后院挖了两个小坑,解下腰后的那两个小罐子,埋了进去。
收拾好之后,她先把门合好,然后转身,对着空空荡荡的树林喊道:“出来吧。这里住不得人,我们得进城去。”
林中无人响应。待小湫骑在马上往城里去时,施阮幽幽地从树后飘了出来。
小湫知道她一直跟着,她也不管,既然她想跟,便跟吧。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小湫遍行天下各地,夜间迎月散步时,她会问施阮,为什么不离开。施阮说,时间未到。小湫便不说话了。
忘记是什么时间了,施阮突然间不再有踪迹,小湫喊她也喊不到。于是小湫便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那之后,她流浪在各个地界,凭借好箭法和一手好鞭子,倒也没谁敢欺负她。只是偶而,月明星稀的时候,她会想起他。以前她总说让他走,说自己不想见到他,说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最好是分别。
她以为自己多年的独居生活早已使自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可是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自从遇见他,这是第一次分离。
此前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况,即使身在牢狱,她也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相见时很容易的事。可如今,她走了,真正离开了。
他在卞京,她在不知何地,相隔万千里。
此去一别,如山水流转烟云消散,若非生死之事,难再相见了。
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这是从卞京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圆之夜,月亮好大,高高地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是在俯瞰人间,然后悲悯地叹口气,给人间带去几缕清风。
夜云一道静如练。这些夜,如此安然,亦如此令人难安。
后来,她走到江浙一地的时候,听茶馆里的人说蒙金交战,蒙哲折了一个叫桑什么宏的将军,金夏死了许多兵。她心中淡淡哀伤,便给了茶钱之后折身去了蒙哲。
她悄悄打听到了桑宏的坟墓,去拜了拜,跪在他的安息之地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算是告别。
夜晚的时候,她躲在角落里,看到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帐子里慢慢亮起了灯。她很奇怪,难道里面住了人?忽然身后不远处有声音,她赶紧躲得更严实一些,然后定睛一看,却是禾鲁尼。她身后跟着一个人,是个女子,小湫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出来竟然是海吉。
她知道海吉的丈夫去了,她一人守了多年的寡,可是她不知道海吉竟然回到了蒙哲。
没多久,小帐子黑了,里面出来了三个人。借着月光,小湫依稀辨出来那在她家里待着的,是池鉴。
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也没变。小湫收回目光,抬头望着那高高的月亮,心中如同万里砂海,只淡淡的哀,再也没有别的情绪。
许是她也已经看惯了太多世事,所以才有这般体悟。明明还只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眼底,却已经有了不可见底的深渊。
时间一点点推移,她残存的历史知识的一点一点被现实印证。比如池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喀朗台却对外宣布他英勇牺牲。小湫依旧去了一趟塔达城,悄悄地找到池鉴的安息之地,叩首谢罪。比如金夏的皇帝崩了,叶绪顺理成章地登基成为了新任皇帝。
叶绪登基祭祀那天,小湫去了,她混在人群中,看着他坐的金銮轿慢慢走近,又慢慢走远。她看见他的眼睛,他眼底已经彻底没有了常人有的温情,取而代之的尽是冷峻与寒酷。那是一个帝王该有的眼神。
不过此刻她已经不再纠结到底怎么回事,她只是像个局外人,看着沧海桑田,时间轮换。
叶绪所料的有一件事是错的,蔺舒元离开之后,虽然确实沉寂了几年,但是后来他还是进入安宋朝廷,继续为拯救安宋而战斗。于是后来蒙哲和安宋联合了起来,共同对抗如日中天的金夏。之后的事情小湫已经渐渐忘记的差不多了,她只记得叶绪兵败那天,好像是个很好很好的艳阳天。然而她策马奔腾了四十日赶到他离世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却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在那里,她只看到一堆凌乱的断壁残垣,和往日国泰民安的繁华之影。
站在残破的院子里,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叶绪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打着这样吓人的雷。小湫在废墟里翻找,想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叶绪的遗物,好带回去安葬。可是她找了好久,都没能找到能明确表明那是叶绪的东西。她忽然记起来,对啊,他虽然给过她很多东西以便她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却从未送给过他什么。若论有,也不过是那一句“生辰快乐”了。
她笑笑,终于作罢。站在廊下想着等得雨停了,便动身回叶城去。
忽然间她看见那块被烧焦快要倒下的柱子边有一个黑乎乎的小包一样的东西,她看了看,然后走过去捡起来。那是一个被泥污了的香囊,小湫看了看,觉得没什什么稀奇的,便准备丢掉。丢开前的一瞬,她想着反正也是无事,便动手打开了那个香囊。
打开后,她愣住了。
这是叶绪的东西。
里面,装着的,是她以前写的字纸。或大或小,或方或长,被完好地卷起来用油纸封住了,放在这个香囊里。他随身佩带着。
一霎时她有些失神,几乎拿不住手中的伞。耳畔轰隆隆的雷雨之声似乎越来越小,她竟然听见了大门开合的声音。她恍惚然掉头看向身后,只见一玉色衣衫黑色风袍的男子跨过大门冒着大雨走向院内。他衣衫尽湿,头发也被骤风大雨打乱,鬓边碎发全数凌乱地贴在他脸上。可是他冷峻的眼神,紧抿的嘴唇,笔直的身姿,健决的步伐,无一不在向雷电大雨宣威。只是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堂厅,而是在破漏的廊下躲雨的她。
他站在那雨地里,看着她。她缓缓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捏着那个黑乎乎的香囊和那卷字纸,看着他,眼睛突然间就酸涩的厉害,有什么东西很不听话地跑了出来。
他笑,笑着喊她,小湫。
她哭,哭得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脸。她揉揉眼睛,想看清楚。可是手刚一拿开,大雨滂沱的院子里,便只剩下哗哗不绝的大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