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暗流汹涌,直到周王醒来才稍稍收敛。
周王这病病的严重,差点就保不住了。现在他醒了,他的儿子们又都收敛了。
沐韶光没有心思再想这些事,而是在忧虑自己的事。
沐韶光写了很多信送回夏都,但都没有收到回信。若是按路程算,几个月前就应该收到回信的了。
但是,没有。
沐韶光今年写了好几封回去,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
沐韶光忧心夏国发生了什么事,几番打听,倒没有听说有什么大事。
之前倒是打听到夏皇后产下一子,那是夏王唯一的后嗣,刚满三月就被立为太子。
这是喜事,可为何她没有写信来告知此事?
没有信的往来,双方几乎是断了联系。
为何?
沐韶光想不通,但心中隐隐不安。
不久后,沐韶光就没有时间忧心这事儿了。
魏国进犯周国,两国开战,战事僵持不下。
长陵君受周王之命,领军前去。长陵君百忙之中抽空让人把沐韶光也跟着调走。
沐韶光本不愿去,但被赶鸭子上架,也没有办法。吃了长陵君那么多饭,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苍茫的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死气。论实力,周国与魏国相当。魏国实力不断壮大,已经吞并了许多周边的国家,疆域扩大了很多倍。如今,他们终于打到了周国。
沐韶光随侍长陵君身边,替他守着一件重要信物。
调军的金虎符。
沐韶光只觉得这东西太烫手。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每天都睡不好觉。于是沐韶光总是深更半夜到大营外走来走去。
或许忧心的不是这金虎符,而是那一封迟迟未到的家信。
陆殷也跟着自家徒弟溜了过来,看到自家徒弟正在对月兴叹,只觉得牙酸,“大晚上不休息,在这干嘛呢?”
“师傅不也没有休息吗?”
陆殷幸灾乐祸道:“不是因为长陵君把虎符交给你保管,你忧虑太多,睡不着?真怂。”
沐韶光早已习惯自家师傅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也没心思反击回去。
还是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感触着清冷月色拂在脸上的冰凉之感。
“想家了?”
沐韶光没有否认,“是啊,想家了。”
陆殷嘲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以为你是孩子呢?就喜欢黏在你娘身边?”
沐韶光幽幽道:“师傅,离家越远,越是明白有一个归属之处有多好。不过,像师傅这样四处为家,却无家可归的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了。”
陆殷气急,拔出剑就往徒弟身上刺。
沐韶光早已习惯师傅说不过就动手,及时闪身避开。
师徒二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沐韶光不曾荒废武功,武艺日益精进,现在能与陆殷过好多招了。
两人打打闹闹,到了天将亮,才停手。
两人坐在草地上,望着大营的方向。
沐韶光摸着心口的位置,声音微弱,带着一丝不安:“师傅,我许久没有收到回信了,我很担心。”
陆殷没有再说些不好听的话,难得安慰自家徒弟:“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你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吧。”
...
第二日周军与魏军交战。
沐韶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高大壮硕的马拖着高大壮硕的将军们战在一起,长刀长枪相交,发出激烈的声音。士兵们呐喊着,奔跑着,冲向敌方。马嘶鸣声,士兵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
在此刻,沐韶光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复杂的情感。血液沸腾的感觉,还有透彻心扉的悲凉。
上一刻还在拼死交战的士兵,下一刻就被一箭穿心。有的人头颅被斩下,眼睛还未合上,身躯喷着血缓缓倒下。
双方均有死伤。
长陵君对着士兵们喊道:“将士们,誓死守卫我国土,将敌寇赶出去。我们不能退半步,否则这群贪婪的人会践踏我们的国土,蹂躏我们的百姓!”
他的呐喊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战的力竭的士兵们听到这话似乎瞬间又有了力气。
长陵君看向沐韶光:“你,想去吗?”
“我......”
我不想。
长陵君接着道:“我一直对你有很大的期待。所谓少年出英雄,你这么年轻就有这般武艺,世间罕见。现在,拿起你的武器,去抵抗敌军,保卫我国。别让我失望。”
沐韶光握紧手中长枪,回道:“是。”
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杀人。走上战场的那一刻,似乎脑子什么都不会想了,只是身体自己动了起来,遵循着本能抬着武器往敌人的致命处攻击。
沐韶光枪法也不错,持着武器,以一敌百,无人能敌。五步以内,没有任何人敢靠近。
沐韶光身边形成一个圈子,一个孤岛。出不去,进不来。
沐韶光恍恍惚惚看着自己一身的白袍银甲都溅上了血色。原本被擦得锃亮的长枪也染上了殷红之色,血一滴滴往下落。
周军的士兵在身后兴奋疯狂地呐喊,魏军的士兵在前方颤抖着抬着武器指着自己,又害怕得步步后退。
这就是战争啊。
沐韶光想起那人说过的话,“谁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呢?谁都没有。但是人最可悲的事,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做这些违背天道的事,做只有天道才能做的事,以为自己就是天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罪孽就是罪孽。”
周军大获全胜,长陵君论功行赏。
长陵君对着今日最显眼的小将军沐韶光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一杯,我敬你,万不可推辞。”
沐韶光忙抬起杯子,“多谢长陵君。”
长陵君高兴地对着在场的人道:“若是我周国再多些这样英勇的儿郎,我国定能一统天下!”
众人都在奉承长陵君,连连称是。
周军宴饮至半夜,才纷纷散去。
沐韶光却是越喝酒越清醒。人都走光了,沐韶光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自斟自酌。
陆殷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沐韶光面前的小桌上,道:“恭喜啊,长陵君升你为营将了,好好表现。”
沐韶光定定地坐着,仿佛没有听见这话。
陆殷挑眉,“怎么了,第一次杀人,手抖了?”
沐韶光摇头,“我以为我的心会很乱,但现在我心里却很平静。”
陆殷觉得自家徒弟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这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只有多经历经历这种事,人才会成长。”
沐韶光抬起自己的手,掌心还有一些红色的残迹,这是没有洗干净的血迹。
“师傅啊,洗不干净了。”
陆殷接话:“拿一个糙石头来,就着点泥在水里使劲搓搓,就能洗干净了。平日里这么爱干净一小伙,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沐韶光失笑,“师傅,这会把手上皮都搓下来的吧。”
“反正你也皮糙肉厚的,掉一层两层算什么?”
插科打诨几句以后,沐韶光也正经起来了,感叹道:“师傅,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陆殷凑到沐韶光面前,盯着沐韶光的眼睛:“不,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别人认为的对错,不是你认为的对错。只要你一直都明白你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想做的是什么,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都只在于你。”
沐韶光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陆殷装模作样地叹:“也是你父母把你教的太纯良了,所以现在才会有这么多无谓的感叹。没事儿,以后师傅我还会带你见识见识大千世界,到时候,你就会长大了。”
...
连着几日,沐韶光都是战场上最耀眼的一个人。
敌军将领也早就发现了周军中有这么一个人,以一敌百,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在这几日里,自己手下不少猛将都折在这个人的手里。
他问指着战场上显眼的白袍银甲,问道:“那是谁?”
随从回道:“是长陵君府上门客,今次随长陵君一同出战。”
魏军将领感慨道:“英雄出少年啊,可惜了。”
可惜这人不是我军中之人。
可惜了,这么一块良玉今日要折在这里了。
你,必须死在这里。
他心无波澜架起长弓,拉紧弦,直指沐韶光的方向,突然松手。利箭如闪电一般飞出去,就要降下灾厄。
陆殷装成周军的士兵混在军中,一直留意自家徒弟的方向。他察觉到这箭,撕心裂肺地喊:“徒弟小心!”
沐韶光直觉身后一股凉气,听见什么东西划破长空奔袭而来,立刻翻身在地上滚了几圈。
沐韶光拔起插进土地的箭,往箭出现的方向看过去。
敌军将领可惜地摇摇头,笑眯眯地望着沐韶光的方向。
沐韶光捏着箭簇,心中倏然涌出一个想法。
结束战争最快的方法。
要想终结战争,要么胜利,要么失败。
沐韶光在地上又滚又爬,来到一个弓箭手的尸体边上,拿下他的弓和箭袋,悄悄摸摸往战场边上跑,一直跑到战场外一片高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看清下方的一切。
魏军将领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不少人在保护他,想杀他,极难得手。
沐韶光架起箭,找准了方向,死死地盯着目标,拉紧弦。
暗箭伤人为君子不耻。可这又怎样?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想要的,这就够了。
他们一定想不到,在这么远的地方会有人埋伏射暗箭。他们也不会料到,有人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射出致命一击箭。他们也不会料到,严防死守下保护的将领背后的人肉盾,被悄无声息地拖住脚步......
他们不会料到,一个人的力气能大到什么地步。
他们不会料到......我沐韶光百般武器皆擅长。而最擅长最拿手也最得意的一件,是这弓箭。
“嗖!”
利箭以飞鹰坠落那般的速度飞蹿,带着十成十的力道直直地劈过去。
一人倒下了,两人倒下了,三人倒下了。
护在敌军将领身边的人同时倒下,连同他们护着的重要人物一起,在来不及反应之时,就已丧命。
他们不会料到......我就算是同时射出三箭,也能保持如此威力!
...
此一战,魏军将领身陨,周军大获全胜。
长陵君很是高兴,一直在找射死魏军将领的人,但一直没有人敢站出来承认。
这种情况倒是没有料到。谁若是立下如此大功,封侯进爵也是不为过的,但这时候却没有人站出来领这功。
没有人敢冒认。射中魏军将领的那一箭很是厉害,一般人绝对没有如此本事的。若谁敢冒领,势必要在人前展示一番。到那时可就会露馅了。
长陵君此时却想起了一个人。
沐韶光。
当日在宴会上沐韶光就是靠那一箭入了自己的眼。若说是那人做的,长陵君是信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认?
长陵君让人把沐韶光叫来,亲自问此事。
沐韶光也回答的干脆,“是我射的。”
长陵君不满,“那你为何不承认?”我找这人找了好几日了。
“自然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
长陵君来了兴趣,“什么计划?”
沐韶光侃侃而谈,“魏军统帅虽已死,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魏军统帅有副将,在主帅身陨之际,接替其位子。所以,魏军并未战败。他们会上报魏王,但在这之前,副将会独挑大梁。我的计划是......”
长陵君了然道:“你要挑拨他与士兵们的关系。把魏军主帅之死,推到这副将身上?”
“是。”
长陵君忍不住感叹:“你有为帅之才啊。”
...
魏军之中渐渐传出留言,说他们的统帅是被人从背后放冷箭射死的。动手的人,正是他最信任的副将。
士兵们原本是没怎么相信的。将军与副将感情深厚,是一起历过生死的好朋友,怎么可能会自相残害?
但是这流言传的越来越广,还有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到了一样。
“因为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感情深厚,所以大家最不可能怀疑到他。”
“就是。当年他们一同入伍,将军总压着副将一头,到现在不也是一为正一为副?他恐怕心中早有不平,等着找机会下手呢。真好现在有了机会,还能把罪名推给敌人。”
“说的有理啊。”
“那他可就太可怕了。”
“可是,不是说将军是被敌人的暗杀的吗?”
“什么暗杀?将军的尸首可是我亲自收整的。将军是被人从背后射死的。那箭扎的很深,若非是离得很近,绝不可能扎这么深!若是敌人从远处射的,我可不信!后方皆是我军士兵,不可能有敌人混进来。他若真要偷袭,该是在战场外射,那可有一里远呢。不可能有人能从那么远的地方射中要害,更不可能射出这般力道。哼!就是副将军,他还特意找了周军的箭来用,就是为了把这罪推到周军身上。卑鄙小人。”
这人说的有理有据,周围听他说话的人都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魏军副将有口难言。这人说的却是不错。他自己也是不相信有人能射出这么一箭的......但是那些流言在军中愈演愈烈,军心不稳,甚至还有人叛逃。他不由得怀疑,这些流言是周军那边传过来的。
事实确实如此。
可他却束手无策。
这么一闹,交战时双方就不再是势均力敌,而是一边倒。
魏军不得已后退,周军乘胜追击。
魏王也了解了这边的状况,心中也在怀疑这副将,最后魏王撤军投降。
此时魏王既不能再用副将,又不能临阵换将,只得先投降再查明事情。
周军胜了!
只传了一句流言,在加以引导,就毫不费吹灰之力赢得了这场战争。
陆殷目睹自家徒弟几句话就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只觉得后背冒冷汗,感叹道:“徒弟啊,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还好我是你师傅,若是你敌人,被你这么算计,怕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沐韶光面无喜色,只淡淡地道:“可师傅,你不觉得,一个士兵靠算计胜过了拼杀,已经不算是一个真的士兵了吗?”
陆殷挠挠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沐韶光故作深沉,“没什么,只不过是在这里折折腾腾无病呻吟,不知见好就收。”
陆殷蹲到自己徒弟身边,“怎么感觉你最近做什么都没有劲儿,还没有收到信吗?”
“......”
陆殷咂咂嘴,“我就知道,你这娃还没长大要还一直黏在娘身边,没出息。”
沐韶光扣着战甲上的纹路,低声道:“师傅,其实我收到回信了,她叫我,别回去......”
...
这一仗赢得漂亮,长陵君笑得合不拢嘴,忙将喜讯报道周王那里。周王听闻此消息,也是高兴极了,等长陵君回朝的时候给予了丰厚的奖赏。
太子一系,也因此得利。
而这一切的主导者,却是什么奖赏都不想受,还央求长陵君莫要将此事暴露出去。否则消息传到魏国那边,魏王恼羞成怒又派军来犯。
长陵君见沐韶光推辞再三,也没有再强求。但长陵君更加器重沐韶光了。
沐韶光依旧以门客的身份待在长陵君的府上,依旧在藏书阁干些闲散工作。
沐韶光还在等着来信,就盼着某天突然就收获惊喜了。
这一等就是五年。
...
沐韶光正打算锁门离开时,又见到了熟人。
小殿下这几年长得很快,现在蹿到很高,已是翩翩少年郎了。
不过,他现在眼中冰霜更重,身上毒刺更多了。
沐韶光恭恭敬敬行礼:“殿下到此处所为何事?”
“借书。”这冷冷的声音与其冷冷的面容相得益彰,让他整个人都带着冻死人的寒霜。
不知这几年里,他又经历了什么。
他是王室子弟,自然也是有权利进藏书阁的。
沐韶光开了门,退到一边站着。小殿下步入藏书阁,一直待了很久。
沐韶光看着他的背影,脑中恍恍惚惚想象出一个人影。小小的孩童,约莫五岁,被温柔的母亲抱在怀里念书识字。
那孩子该是有五岁了吧。
可惜,自己错过了他这五年的成长。
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呢?
...
沐韶光没有等到信,倒是等到了从遥远的夏国传来的消息。
夏国丞相作乱,连同大将军楚然造反逼宫。
沐韶光听到这消息,再也坐不住了,打算即刻赶回去。
她现在怎样了?
她还好吗?
她还活着吗?
陆殷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徒弟这般焦虑急迫的样子。徒弟到街上逛了一圈,回来以后就匆匆收拾行李,准备跑路?
陆殷靠在门口,不解地问道:“你不在这里待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走了?”
沐韶光手上动作迅速,边收边说:“师傅,我没有时间解释了。你要留下就留下吧,我今日就要走的。”
陆殷提醒道:“长陵君找你呢。”
“我即刻就向他辞行。”
...
长陵君惊道:“你要走?为何?”
沐韶光面露焦急之色:“长陵君,我家中有急事,须得走了。长陵君待我恩情深重,往后若有机会,自当报答长陵君。”
长陵君却是不想沐韶光走的,“不,我不放人。你且留下......”看着人这般神态,真走了怕是不会回来的。
长陵君最喜欢这个后生,对这人也有很大的期望。
长陵君甚至让人来拦。
沐韶光没把这些拦路的人放在眼里,“长陵君,我今日必须走。他们拦不住我的。”
沐韶光掏出了长陵君让自己保管的虎符,郑重地交给长陵君,“这是以前长陵君交给我保管的,今日完璧归赵。”
长陵君压低声音道:“你应该知道我把这虎符交给是什么意思。”
我门下所有门客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我想你能成为我朝大将军,日后效忠于太子。往后荣华富贵,只要我给得起,都会给。
沐韶光躬身,行大礼,“长陵君与我的恩情,我此生也难还清了。只是,家中之事紧迫,我不得不回去。”
行完礼,沐韶光就做出准备战斗的姿态,准备闯出去。长陵君叫来拦住人的侍从们见此状况,都纷纷后退了一步。
他们拦不住的。
长陵君知道沐韶光去意已决,也知道自己的人拦不住,长叹一声,又问一句:“你当真要走?”
“是。”
长陵君无奈地摆摆手:“走吧走吧。”
沐韶光点点头,就准备出门去。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长陵君,我还有一句话一定要说。”
长陵君背着沐韶光站着,不肯回头,“何事?”
“当心十二殿下,君洛离。”
...
沐韶光星夜赶回夏都,累倒了好几匹马,才刚刚赶回来。
一进城,只见原先繁华的都城如今纷乱嘈杂。商户都关门了,有的人举家逃难去了。百姓纷纷闭门不出,担心战事牵连到自己。
城中横七竖八列着一些尸体。都是巡防营的人,或者楚然和丞相的人。
沐韶光数了数尸体的数量,心想,这一次巡防营恐怕是已经全军覆没了。
陆殷站在沐韶光身边,时不时打量着自家徒弟的脸色,担忧地问:“徒弟,怎么办?”
沐韶光转头,面色凝重对陆殷道:“师傅啊,以后我恐怕不能跟你一起流浪了。”
“你......”
“一直没有与师傅说过,我是夏皇后的养子。”
陆殷其实已经猜出了一些的,此时也不太惊讶。
“叛军逼宫,她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沐韶光故作轻松:“师傅,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进去看看的,无论她活着没有我都要去的。只是,师傅不该牵涉到这些事情里。”
陆殷怒道:“说什么,我还能放着你不管吗?”
沐韶光望着陆殷,坚定地道:“师傅,我不想牵涉到这些事里。”
陆殷一直知道,自家徒弟说一不二,很是倔强,死脑筋一个。
“师傅,你放心吧,你应当知道我的实力的。我可以安然地进去,也能把她们安然地救出来的。”
不过是几个叛军,不过是一个皇宫而已。
陆殷知道自己徒弟是没有问题的。自己亲自教的武艺,自己心里有数。
“师傅,踏进这宫门是我的使命,更是我的宿命。但师傅不该去,这些都与师傅无关。师傅,你现在离开这里。等以后我安定下来了,我会再来找师傅的。”
陆殷看了一眼冒着火烟的皇宫,长叹一声,“行吧。那你一切小心。”
...
陆殷眼睁睁看着自家徒弟一步一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脚下是尘土飞扬,身后是血流无数,前方......是万丈深渊。
沐韶光几步跃身爬到城墙上,看清了里面的状况。
几个宫女躲在墙角的一堆石头后,头发披散,脸上满是泥灰,脆弱无助地抱着膝盖,低泣道:“天哪,王上已经被他们杀了!”
“我们会不会死啊!”
沐韶光心神一震,王上死了?夏王死了?
几个叛军士兵狞笑着掀开石堆,道:“你们不会死,只要伺候好老子,你们就可以活命。”
宫女们尖叫起来,叫声凄厉,仿若断翅坠崖的鸟。
沐韶光纵身一跃落在地面上,木着脸拔剑将这几个叛军士兵解决,沾了一身血。
几个宫女哭泣着跪倒在沐韶光脚边:“谢谢公子。”
沐韶光抬着滴血的剑,对她们道:“现在出宫去,城南叛军少,往那里逃。”
宫女镇静下来,又道感谢。
沐韶光问:“你们方才说,夏王死了?”
“是。他悬梁自尽于中正殿内,叛贼首领现在也在那里。”
沐韶光又问:“那皇后呢?还有小太子呢?”
几人面面相觑,道:“似乎是在寻芳殿。”
沐韶光打听到消息,立刻就往寻芳殿跑过去。
几个宫女也往宫门口跑去。其中一个回头看了一眼,问她的同伴,“这位公子是谁?似乎有些面熟。”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好像见过他,是皇后娘娘的养子。”
...
皇宫内一片混乱,但寻芳殿内却很是安静,似乎一切战火没有波及到这里。
沐韶光翻墙跃进去,就只见到她孤身一人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具男童尸体。
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沐韶光声音颤抖,唤道:“母亲。”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金步摇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挂在发间摇晃,闪着绚丽的金光。
她一身皇后华服,此时再危急再狼狈也是得体端庄,一尘不染。
她嘴唇微微颤动,“孩子,你回来了?”
沐韶光手中的剑落下,“咣当”砸在地上,奔跑过去,跪在夏皇后面前,颤抖着道:“我回来了。”
夏皇后伸出手,颤抖着抚上久违的孩子的脸。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沐韶光红了眼眶,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沐韶光早就看到了夏皇后怀里的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没了声息,一动不动,神态安详。
这应该就是五年前出生的弟弟。
可惜,自己还没有见到他,他就已经身陨。
夏皇后放下怀中的尸体,扶着沐韶光站起来。
“我是没有想过,你会在这时候回来的。不过,你都来了,我也只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夏皇后握着沐韶光的手,缓缓道:“我的孩子,景明,他没有死。我将他藏在密道里了。”
沐韶光指着地上的孩童尸体,道:“那他是......”
夏皇后微微一笑:“这是一个无辜可怜的替身,也不过五六岁。可惜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会做。”
“况且,我也不是你心目中以为的那个样子......”
沐韶光心中不安,颤抖着道:“母亲......”
夏皇后道:“都到了今天了,我也不骗你,不瞒你了。现在我能报答你的,就是让你知道真相了。”
沐韶光不想听她说的话。总觉得,听了她的话,某些东西会垮掉,会毁灭掉。
“我一直都很恨你的......”
“我一直都很高傲,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那样毫无保留地恋上一个人。为了他,我说服我的家人支持他上位,他也成了一国君王。我曾经也在嘲笑那些为爱痴狂的人,却没曾想自己也会变成那样的人。我也没想到过,我挚爱的人,也是一个凡夫俗子,许下的海誓山盟都变成了笑话。什么只爱我一人都是骗人的......”
“我本是自由的,却因为他困在了这宫墙内。他却辜负了我,爱上了别的女人。或许,也不是爱吧。他见一个爱一个,我也已经习惯了。我对他已经绝望了,我只想要一个寄托,一个孩子,支撑着我走完后半生。”
她似在回忆过去,眼神迷离,“可惜,我一直求而不得。我没有,我也不会让别人有。”
所以,夏王临幸的女人很多,却没有人真的诞下子嗣。
“可那个恶心的男人,竟然连我身边的宫女也不放过......”
“更可笑的是,那个宫女,却一夜就得到了我想要的。”
沐韶光脑子仿佛炸开了一样,某些血肉模糊的东西依稀可见。
“没错,那个孩子就是你。那个宫女生你的当天就死了......倒是你,命大活了下来。”
夏皇后摸着沐韶光的脸:“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可我心底想的事情,却是怎么弄死你!是掐死你,还是淹死你,或者......摔死你?我苦求而不得的东西,凭什么一个宫女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到了。”
她又有缘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下手。我想,若你是一个男孩,我就能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下手了吧。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我未来孩子的地位......可惜,你是女孩。”
“所以,我一直把你当男孩子养,想着我什么时候就能狠下心来......”
“可惜,我一直没有下手。”
夏皇后摸着沐韶光眼角的泪,继续道:“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这么乖巧的孩子。我想,我也很喜欢你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让我不能彻彻底底爱?可我又不能彻彻底底恨你......我是又爱又恨的,我都快疯了。”
“我每天对你很温柔,认真教导你,养育你。可我早上还想着怎么用心地给你准备饭食,教你读书认字,晚上躺着的时候却突然惊醒,就想把你掐死。我真的好痛苦,你知道吗?”
她笑得凄凉,“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很善良很美好,可那都是错的,我心里爬满了毒蝎,蜇上谁就会毒死谁的......”
“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假象!哈哈哈哈......”
“我恨死你了,你知道吗?”
她的面庞有些扭曲。
这是沐韶光从来没有见过的她。
夏皇后又哭又笑,闹了一阵后,又清醒过来,“后来,我不想折磨我自己了,既然下不了手杀你,我就不把你留在身边了,所以我让你出宫去,不要回来。”
“可你这傻孩子,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收到你的信,都会做噩梦。就好像又回到了被你折磨的时候......”
夏皇后抱住沐韶光,哭着道:“后来我解脱了,因为我终于有了救赎了。我有了我的孩子,我的景明。我决定,不再折磨你,也不再折磨我自己。所以,我没有再给你回信。可你还一直写,我不耐烦了,回了你一句话:别再回来。”
“别再回来。可你又跑回来了。”
夏皇后凑在沐韶光耳边,轻轻道:“这就是真相啊。你接受这样的真相吗?”
沐韶光呆呆地站着,心里很乱。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垮塌了,天地翻覆,天昏地暗。
夏皇后轻轻地拍着沐韶光的背:“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错,你是最无辜的。反而是我,欠你很多东西。不过,到现在,一切都应该了结了。身死账销,我死后,你就当一切恩怨都消散了,好吗?”
沐韶光呆呆地抬起头,一把推开夏皇后。
“啊啊啊......”
沐韶光捂着头,大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夏皇后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长大以后还哭过。
沐韶光狠狠地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一直骗我不好吗?你现在告诉我,我所认识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告诉我你曾经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你恨我......”
“你可知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信仰。你期望我做的我都会去做,你想要我成为什么样子我就会努力变成那个样子。”
“我不愿接受!”
仿佛信仰一瞬间崩塌了。
夏皇后笑吟吟地靠近沐韶光,把一件东西放在沐韶光手里:“我知道我很厚颜无耻,但我现在也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顺着密道下去,景明在那里。你既然有本事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本事把弟弟带出去的,对吗?”
“这是一份藏宝图,是我筹谋许久留下的,你拿着去找到这些东西,光复夏国。”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我也只能依靠你了。”
“我要留在这里,我必须死在这里。”这样景明才安全。
最后,她说:“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是夏国王室的血脉,当从父姓。那个男人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我......给你取了个名字。玉有五德,如翩翩君子,光华流转,举世之珍。你的名字,景玉。”
沐韶光听到了些许动静,转过身去,只见到了血。
夏皇后倒在了地上,手指还扣在剑柄上。颈间有深深的伤口,血流如注。
血迅速流出,渗透着她的衣服,又徐徐流淌到地上,逐渐溢成一滩。
沐韶光痛苦地跪下,已经哭不出声来,嗓子嘶哑。
“不要......”
若无爱,何来恨?
...
叛军围在寻芳殿外,正在破门。
沐韶光恍恍惚惚站起,走到殿内,推开机关,进了地道。机关徐徐关上,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仿佛太阳坠落,光明散尽,唯有黑暗。
好黑。空气令人窒息,浓重的灰尘味扑入鼻腔。
好安静,除了走路的脚步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该出去?
未来,会走向何方?
没有指引,没有答案,只有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迷茫。
走到尽头之时,沐韶光看到了玉笙,还有一个小小的虚弱的孩子。
沐韶光跪到景明面前,道:“夏皇后要我带你出去,助你复国。跟我走吧。我沐韶光,此生都会效忠于殿下!”
...
应周收到章之曦的来信,立刻准备赶过去。
吴应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就叫了陆殷保护他去。
陆殷骑着马追在后面,大声喊:“帮主,你可小心点,慢一些!”
应周没有回头,只大声喊:“我慢不了,你快些!”
陆殷气急,自马上跃起。飞到应周马前,抓住缰绳,死死扯住,让马停下。
陆殷冷冷瞪着小帮主:“我徒弟都没你这么桀骜不驯不听劝导,你这死小子怎么就这样呢?”
应周被这一训斥,也稍稍冷静下来。
“陆大侠,我只是很焦急嘛。”
“焦急什么,你娘要嫁人了?”
“......”
应周被陆殷教训了,只得放慢速度走。
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地踏着,往遥远的东边跑去。
“陆大侠,你说你以前带着沐帮主浪迹江湖?你给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呗?”
陆殷冷冷道:“有什么可说的?都是些琐事。为了那个天天与我作对,一点都不听话的徒弟,我可没少操心。他心思重,又爱钻牛角尖,脾气执拗,不听劝,和你一样不省心......”
应周:......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早已说不清了。但是,我是觉得,人不应该把自己困住。人生来是自由的,谁都不能把你困住,除了你自己。”
应周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只觉得心情一片舒朗。
听章之曦和织音说,刚找到的沐帮主性情大变,整个人神经兮兮,疯疯癫癫的。嘴上也总念叨着“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应周更期待了,归心似箭,想要立刻就飞过去,见到那个人。织音和章之曦还有那个人都在那里,自己也赶过去一家人就齐了。
东山城不是我的家,天南星也不是,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属之地。
真好,你有了重来的机会,我们也有了好好珍惜你的机会。真好!
那么你现在自由了吗,你现在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