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怀中的娃娃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还是看见昔日身边的大朋友不见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在他怀里挣扎着,哭闹着,冲着那硝烟弥漫的地方不停地喊着:“嬢嬢……”
陌谦自诩不是个为情能够疯狂到什么地步的人,在还没遇见心上人的日子里,他就想:如若真有那样一人,能处处牵他心魂,引他脚步,让他从头发梢都患上相思病,这人一定有着他身上所没有的东西,但是,他也不会因为失去爱侣而伤心绝望到什么地步,只因他自诩是冷血之人。
可是现在,别说什么头发梢了,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就连想做个衣冠冢,都费力得很。他没有想到,苏湄是如此地决绝,和初见时一样。
他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消除自己在这世间存在过的痕迹,阿彦,你究竟有多么想抹去自己的存在,才选择采用这样刚烈的方式?
他知道那个曾经消失在硝烟里的姑娘,对他,爱慕至深,他却不知道,她终究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不一样,为了这样微弱的爱,舍身求死。
他也不早知道,苏湄,一个曾经很莽撞、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在失去了亲人、朋友和世人的认可之后,变得如此愚蠢——愚蠢到以为自己死了,小皇帝就可以不再追究山寨众人和陌谦还有他身后几万大军的责任了,愚蠢到以为自己把娃娃交给他,他就会好好地把她养大,愚蠢到,小皇帝心满意足之后,便会一心一意地开启这千载难逢的盛世。
可是,帝王之血,又是谁能轻易撼动的呢?仅凭他陌谦十几年的教导感化吗?不!决不可能!根须尚在,谈和悬崖勒马,力挽狂澜?
独独用一人残破之躯,便想改变天下局势,拯救上万人的性命吗?错本不在你,而你,却这样顺水推舟地走了下去。
我陌谦振兴朝堂,是为百姓安宁,国家安定,和皇帝,没有任何关系,和皇帝的恩怨情仇,更没有关系。陌家世代,出将入相,为的不是忠于那虚无缥缈的血脉,忠的是世代传承下来的叫“守护”的责任。
可是如今,你连个影子都不留给我,就这样,一意孤行,你可问过我,黄泉路上愿不愿陪你走一遭?你可问过我,日后,三生石上,奈何桥旁,是否感到孤独?你可问过我,愿不愿与你结为夫妻,一世——不离?
求死,是多么自私的事情,而生,又是多么羞愧的旅程?
怀中的娃娃不知什么时候从陌谦的身上跳了下来,胖嘟嘟的小手拉着他的小拇指,似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陌谦犹疑片刻,还是放开了手,任由娃娃在前面带路。
是离这座山很近的一座小山,山上寸草不生,贫瘠得很,只在山顶上有一座小木屋,方寸大小,只放得下一人,一桌,一椅。
这是苏湄特意吩咐大当家李由为她做的,说是娃娃慢慢长大,要学读书写字,不能和他们一样,长大了只做个大老粗,杀人放火,掠人财富。
陌谦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整洁,虽然朴素,却干净整洁,除了桌上摆放的凌乱的墨迹,其余的地方一尘不染。娃娃乖乖地站在比她高许多的桌边,静静地等着,她或许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陌谦要在这里停留片刻。
“这都是阿——嬢嬢写的吗?”陌谦拿起了其中一张小心翼翼地捧到娃娃面前,轻声问道。
笔墨尚未干,故人却已经不在。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如今,你的尸骨不存,我该去何处白头守护?
再看那纸上,不过是些许凌乱字迹,书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前人手笔罢了。陌谦笑着,嘲讽着,当初让你好好背背经史不肯,如今,却是只会用这些老掉牙的诗句。他一张一张地翻着,翻到一半,忽然就掉下泪来,
“我知我这一生孤独坎坷,四处漂泊,可是,却也是极其幸运的,出生之初有爹娘疼爱,有尚在母亲腹中的胞弟可以期待,被抛弃至荒山野岭时有师父宽厚仁慈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让我在这乱世之中有傍身的能力,幼孩至青年时,有师兄虽调皮爱攀比,却悉心教导我当作幼妹疼爱,下山之日起,遇到了,他,让我这寡淡无味的一生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欢乐,彷徨迷茫之时,遇到阿陶小弟亲身目睹清欢百味,俗世浮尘,如今凄惶落魄之时,遇到山中众人真诚相待,把酒言欢。”
“如今一切已到尽头,耆芜山苏湄不枉来此一遭,若是有好心人见到此书,可否帮我将窗台上的泥娃娃好好收藏,亦或是埋入土中,此物乃我一生最后珍视之物,自此外,别无他念。”
陌谦攥着泥娃娃的手越握越紧,直到,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汗滴如雨,如果,这个泥塑戌狗娃娃代表着你的离去,它的遗世,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毁掉它!可是,除了这个东西,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相遇,那我,拼了命也要留下它。
娃娃看着陌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是呼吸不能,极度遏制,她想过去就像钻进嬢嬢的怀里那样钻进他的怀里,拍拍他的脖颈,亲亲他白皙的面庞,可是,他的眼神,那么空荡荡的,就像死人一样,娃娃很害怕。
陌谦抱着娃娃回了军中,副将看着他神色古怪,却又不敢问,只好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丞——丞相,这逆贼怎么变成个孩子了?”
陌谦并未言语,待他走远之后,声音才传到副将的耳朵里:“尔等无需异动,我独自上山,已将逆贼歼灭,这孩子是我在路上捡的,爹娘已经被歹人杀害,我怜她孤苦,遂带回京抚养。”
“杀——杀了?”副将一脸震惊,不是说这逆贼有三头六臂,可搬得动大树,难对付着呢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歼灭了?
“尔等无需前去打探,那逆贼尸首不全,莫要吓着你们。”副将正打算悄悄地溜上山去看看的时候,陌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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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陛下派了丞相去剿灭反贼?带了五万大军?剿灭一个女反贼?”孟修正在批改公文,听到一句话忽然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那人被他吓得一哆嗦,早就听说,新来的孟修孟巡抚雷霆手段,仅用几年时间,就将河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小偷小摸亦不寻常,杀人放火之事更是难寻,是不是自己哪个字念快了,惹他不满意了?
“是。”那人的声音颤抖着,不敢抬起头来看孟修。
“是我错怪了故人,这一切,虽不是因我而起,却还是因为我,产生了一些变数,或许,公子知道是我,却没有对我痛下杀手,这是他对我最后的仁慈了吧。”孟修站了起来,他的腰身修长,这两年来啊,他出巡时遇到一位良医,经其指点,在饮食和锻炼上多做调整,已经恢复了当初翩翩公子的模样。
“大人,您,您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小的,小的怎么听不懂?”
“走,随我入京!”孟修径直大步走出了衙门,给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独自上马了。
“孟爱卿,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日子,难道是——河州有什么不测?”小皇帝看到孟修自然很高兴,他明君的称号有一部分也是来自于孟修的。
“河州一带一切安好。”孟修躬身行礼,答道。
“那——”
“臣今日来觐见陛下,是为另一桩事。”孟修抬头看着小皇帝,这三年来,他殚精竭虑,不仅为朝廷国运担忧,还得到处追查逆贼的下落,累得不轻,还没到不惑之年,两鬓已有了斑斑白发混杂其中。
“哦?什么事?”孟修是个极其稳重的人,他也多次佩服于他的治理有方和爱民如子,陌谦,给了自己一步好棋。
孟修意味深长地一笑,单膝跪下,把腰间的巡抚令取下,双手呈着,说:“请陛下许臣归老田园,享农耕之乐。”
“孟卿,你这是做什么?”小皇帝面色惊慌,若没了孟修这员大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与陌谦扯上联系了。
“陛下,臣自认能力有限,不能惠及一方百姓,在治理之事上做得还亏欠许多,怕是不能胜任两州巡抚一职,还望陛下允许臣归田园去,做个普通而生活充实的农人。”孟修依旧高高举着那块巡抚令,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惊艳了所有人。
“孟修,若朕不接,这个巡抚,你就还得做下去。”小皇帝的语气变得严肃,不怒自威。
“这是自然,只是,陛下,臣不怕死,臣知道陛下有难言之隐,可是,若这难言之隐从臣的口中说出来,天下的芸芸众生,或许会体谅体谅陛下。”孟修坦然一笑,正对上小皇帝阴鹫的眼神。
三年里的一日午后,一辆神秘的马车,飞快地从河州驶向京都。
马车里坐的,正是时任河州刺史的孟修,他的手里,握着一卷金黄的圣旨,在河州没有发现苏湄的踪迹后,小皇帝密旨将他召到了京都。
“孟修,你可告诉朕,陌谦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孟修一进光华殿,小皇帝便双眼发红、抓着他的双肩问他。
“陛下——”孟修被小皇帝吓到了,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在他面前疯狂的新帝。
“告诉朕,什么关系?”小皇帝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丞相心悦于她。”孟修低下了头,懦懦地说出这一句话,他想着,苏湄,或许不至于死吧,或许,小皇帝能停手了吧。
“什么?”小皇帝忽然哈哈大笑,仰坐在金光闪闪的大殿里,他的发间凌乱,完全不似朝堂上那个容光焕发、指点江山的帝王。
“是朕错怪她了,那个女子,想来,我应该见过她,是在几年前的丞相府。”小皇帝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色苍白,双眸无色。
孟修惊异地抬起头来,随后又低下头,看着跌坐在地的小皇帝,心中震惊之情无法形容。
“是吧?我真是个昏君,我以为我唯一有的仇恨,竟还是被我那神机妙算的父亲利用,利用来对付我最信任的人的借口!”小皇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似哭似笑地问着孟修,为什么这样形容呢?因为,在孟修看来,他的脸色真是难看极了。
“你也和她有过节吧?要不然,身为陌谦曾经的家臣,你又怎会告诉我她在河州出现过?”小皇帝盯着孟修问道,他的眼神慌张,避闪不及。
“我——”孟修虽不是个十分有气概的人,但是,心中亦有自己的考量。
“哈哈,不用说了,朕已然知道了。”小皇帝拍了拍孟修的肩膀,又释然地笑了。
“不过,朕帮你除掉你的仇人,你要替朕——保守朕的秘密。”
“孟修,你——你可还记得当日誓言?”小皇帝从龙座上仓皇起身,对着大殿下孟修的方向,声嘶力竭地问道。
“臣当然记得。所以,臣斗胆用这个东西来和陛下交换臣方才向陛下索求的东西。”孟修眼神坚定,他是忠臣孟勤的后代,虽家道中落,门楣惨淡,可文人之骨气,他没有忘却。
小皇帝胸中怒火燃烧,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无力地挥了挥手,放任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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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老丞相看着娇憨可爱的娃娃,粉粉嫩嫩乖巧得很,于是问陌谦:“这是——她留给你的孩子?”
陌谦哭笑不得,喉咙蠕动,却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道:“我从未与她行过荒唐之事。”
小皇帝看着金殿下那一袭白衣,便知道,他与他往日的兄弟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你来了。”小皇帝从玉榻上起身,看着阔别已久的故人。
“是,我来了。”陌谦抬起了头,回答道。
“那逆贼可处理了?”
“自然,死无全尸。”陌谦的语气微微动容,迎上小皇帝骄傲的眼神。
“是吗?那真是多谢子让了。”
“想必,子让,你来找我,并不止这一件事吧。”小皇帝闭上了眼睛道。
“是,我来请辞。”陌谦的面容没有变化,大殿上的其他人却纷纷向他看去。
“仅是那一个理由吗?”小皇帝心有不甘,再次睁开眼睛,问陌谦。
“那倒不是,只是我陌家世代深受皇恩,守护河山,到今天,我有些烦了。”陌谦微微一笑,一缕清风袭来,刮得他的衣袍鼓荡。
是皇帝又能奈他何?他十几年韬光养晦,不是为了今日做人之臣子的。
“陌谦已向列祖列宗请示过,从今往后,陌家不再为皇族效力,直到山河倾覆,战乱迭起。”陌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乾坤朗朗,我自快意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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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
“少爷,有一封给你的信。”阿微从外面跑进来,敲了敲陌谦的窗户,欣喜地说道。
“先放着吧。”伴着陌谦清凉如水的声音的,还有娃娃的不安的哭闹声。
“可是,少爷,这封不一样。”阿微有些难为情,却还是说了出来。
“哪里不一样了?不是吩咐过你们,孩子哭的时候不要说话吗?”陌谦已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满是疲惫。
“您还是亲自看看吧。”阿微把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陌谦,快速溜走了。
半个时辰后,从京都去往青澜城的官道上,一匹白色骏马飞驰着,马上之人,神采奕奕,白衣飞扬,正是方才还在相府之中的陌谦。
“陌公子,你来了。”那封信其实也没什么阿谀奉承之词,不过是书了一个地址,只不过,这个地址,位于青澜城内罢了。
陌谦看着苟不言笑的青澜城主在他面前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时,未免觉得自己进入了幻境。
“苏城主,将我急叫到此处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自然,想必你已经猜到了,进去看看吧。”苏墀将他引入这座青澜城中偏院的一间房子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陌谦看着纱帐内完整无缺躺在床上沉睡的苏湄,惊愕地问苏墀。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慢慢议,彦儿一时半会儿时醒不过来了。”苏墀走向园中石桌,示意陌谦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
“这件事还得从你上次和阿彦来的时候说起,上次彦儿用药将你迷晕,在夜半独自出走,阿澄来找我,哭着让我拦住阿彦,我最终也没有出面,而是选择让我的死士追随阿彦,我告诉他们,生死都不能辱命,一定要保护好小姐,没想到,他们也忠心耿耿,在火药爆炸前提前一步将彦儿带远了爆炸地点,自己反而受了伤。”
“关于是否告知你的事情,我本想等彦儿醒来,再让她自己决定是否告知你,可是,她当时也受到了爆炸的波及,三个月,至今,没有醒过来。”苏墀微微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这三个月来,我遍访名医,却都没有什么收获,但是,彦儿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已经慢慢地在白天和正常人一样地睁开眼睛,睡觉呼吸,但是,她却听不进去我们说的任何话。”苏墀看向女儿沉睡的方向,面色中一丝失落显露。
“但是,听到你弃官的消息后,我还是自作主张地将你叫到了这里,我想,这世间,除了我和她娘,还有思远,想必最想听到她的消息的人,就是你了。”
“多谢苏伯伯告知我阿彦的所在之处,日后之事,苏伯伯尽可放心交给我,陌谦只此一人,必会全心相待。”陌谦忽而起身拱手行礼,眉目间一片真诚。
“去吧,我这一生,没有为女儿做过什么,这件事,就当是我这做父亲的尽的最后一份心吧。”苏墀看着陌谦,淡淡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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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这天下之大,治病救人的医者自然也是遍布各地,妙手回春者,不在少数,且不说京都就有温润如玉、出身医学世家的张璘,邪门歪道的,有雪山上的脾气古怪的药王姑姑,可是,在这几年声名大噪的,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河州的一位名为乔言的神秘医者。
“唉,这位公子,你来看病啊!那你可要小心说话,这位神医的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还没看就把你轰出去了!”陌谦刚下马车,便有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妪堵住了他的去路。
“啊,婆婆,您误会了,内人有些不舒服,所以,来找乔神医瞧瞧。”陌谦温柔回应,欲绕过老妪从旁侧走进去。
“唉,公子,那你便是白来了,另寻他处吧,我给你推荐城东的李郎中家,李郎中的医术也不差,看些小毛病,不成问题。”老妪竟拽住了陌谦的衣袖,硬生生把他往别处拐。
“婆婆,为何白来?”陌谦小心翼翼地挪开半寸远,低头询问。
“你们真是外乡人啊?”婆婆一看见陌谦如此,难掩面上的惊异。
“是,我们从青澜城来,远道迢递,还请婆婆告知真相。”
“那你们真的是白走这么远的路了,你们打听他是杏林高手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说过他的怪癖吗?这位乔神医,不治女子,不管是成亲的,还是没成亲的,尤其他最反感年轻女子,我看你年纪不大,你的妻子想必也很年轻吧。”
“身为医者,为何还有所挑拣?”
“他原先也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何受了刺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年苦心钻研医书以及各种奇难杂症,这三年来,除了如厕,基本上都没有出过房间,吃饭也是他娘给送进去的。半年前,他正式接手乔家医馆,但却立下这不成文的规定,他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再给女子治过病,你要真想给你妻子治病,倒是可以去问问乔老爷子,只不过,他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有时连人都瞧不清楚,更别提病症了,万一再治反了,可就麻烦了。”老妪苦口婆心地劝着陌谦,那乔公子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她是见过的,眼前的年轻人又何必去吃个闭门羹呢?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婆婆了。”陌谦感激地说,随后向车夫叮嘱:“蒙翊,照顾好阿彦,我去去就回。”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乔言的医馆。
医馆内与陌谦见过的样子无二差别,桌椅摆放的位置没有改变,一进去,依旧是浓浓的药草味儿,遮得人迈不开步子。
“公子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坐在案前的医者连头都没有抬,便冷冷问道。
“自然是来求医问药。”陌谦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说道。
“依我看,这位公子,还是请出去吧,来这里之前必定有人告诉过你,我行医的规矩。”乔言抬起头来,乔家医馆从当年义诊万人空巷到如今名号打到了京都却门可罗雀的情况,全部是他一手造成。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陌谦摘下帷帽,按住了乔言执笔的右手。
“是你!”乔言手中的笔应声跌落,他神色大惊。
“你来做什么?”乔言飞快地打开方才被陌谦关住的医馆的大门,向马车的方向望去。
“她现在没有办法出来见你,除非你改了这劳什子规矩。”
乔言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把抓住了陌谦的领口,盯着他的眼睛狠狠地说:“我当初选择离开她的身边,是因为看到你们二人两情相悦,我以为她跟着你,会快乐许多,可你竟然让她来见我?”
陌谦没有扯开乔言的手,只是轻轻地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我做错了不少事,可我遍寻天下名医,辗转四处,都无功而返,所以我,斗胆带她来到这里,希望你看在过去与她的情分上,可否让我少些罪孽?”
乔言揪在陌谦领口的双手垂了下来,他勉强卖陌谦个面子,他的罪过还是功劳,他都没有评判的资格,只有等苏湄醒了,一切才有定论。
自那以后,住在乔家的附近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推着一个年轻女子出来散步,晒太阳,那女子看着可爱,却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总是看着身边的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他微笑。神医乔言的怪脾气似乎比以前有所收敛,他偶尔也会陪着他们一起在河州城里走一走,指着过往的建筑三言两语地说些什么。
一日,正在散步的他们却碰到了共同的故人。
“孩子们,慢些走,当心过路的马车!”孟修摇着手臂,远远地望着孩子们的身影,自己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比她低许多的人。
他正想弯腰道歉时,才注意到,这个比他低许多的人,竟是他许久未见的故友——苏湄。
“你这个人,就算是怕孩子们受伤也应该看着点脚下,万一对面是个病人呢!”乔言生气地指责他,一抬头,却噤了声。
“是你?孟刺史?”陌谦和孟修同时抬起头来,孟修撞见了陌谦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
“孟刺史,你怎么当了教书先生啊,你在河州的时候,百姓们都念你的好呢!”乔言再见父母官,自是十分喜悦,可是,孟修的脸上,似是高兴不起来。
“公子。”他终于决定抬起头来,看着苏湄身后的陌谦。
“嗯。”陌谦浅浅应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言。
“公子,我——”孟修欲言又止,几次抬头又低了下去。
“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自责。”陌谦看他实在是无法面见自己,只好出言相劝。
“可是——苏姑娘变成如今这幅田地,终究还是有我的一份过错。”
“无妨,谁没有错?知错能改,方为上策。”
“还有——”
“还有——他让你保守的秘密,我也都知道了。”陌谦推着苏湄去了远处,临走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公子若要寻仇,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仇来仇去,何时休?他作为天子,驳不下这个面子,想将就,可他要将就的这个人,是我最不能将就的人,我如今虽不能原谅他,可如今阿彦在我身边,我不想,再失去她一次了。”清晰坚定的声音传到了孟修的耳朵里,他敬佩地看着远去的二人。
“这中间,想必又许多变故和误会,才让孟刺史来这里教书,苏姑娘变成这样的吧,是我太过偏激,冤枉他了。”乔言听了陌谦方才说的那一番话,打从心眼儿里地佩服他。
“公子当年能够令我等门生誓死追随,不是光靠他一个文武双全的名声就够的。”孟修说。
“教书先生的俸禄怎么样?”
“还可以,不过,比起做刺史和巡抚的时候,是真的差远了,勉强够填饱肚子,补补家里的墙。”孟修不好意思地笑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那孟先生,还会回去吗?”乔言在温柔的春风中问孟修。
“我所求不过四字——问心无愧,如今,有春风作伴,笔墨相陪,有屋可栖身,有人可畅谈,人生——足矣!”孟修说完便离开了,满怀的春风中,勾勒出他快活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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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新来的教书先生怎么还没来呀?”苏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窗外,娘亲早就说要请一位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教书先生来教他们兄妹俩读书,可是,说好的巳时,可现在都日上三竿了,哪里有先生的影子?
“额……不着急,咱们——再等等?”苏意僵硬地笑着,敷衍着妹妹的问题。
“什么嘛!什么先生啊?不讲信用!”苏蕴生气地嘟起了嘴巴,瞪着门口的方向。
“要不?咱们去把他绑回来?哥,上次娘和你说了先生的住址吧?”苏蕴灵机一动,转头询问苏意。
“这——不好吧?绑过来了,估计先生就不教了。”苏意有些无奈,妹妹当初做事畏首畏尾,可自从娘亲说让她功课跟着哥哥学一点的时候,她做事便如现在这般大胆了。
“哪有什么不好的?他若是真的学识渊博,胸怀宽广,就不应该在意咱们兄妹俩将他绑来的过节!”话说着,苏蕴已经跑没影了,自从她拜了白凝为师后,轻功的技术真的是日日飞涨。
“哥!准备好绳子和麻袋!”半空中又抛下这么一句话,苏意扶着额头,一只手拎着麻袋,慢腾腾地走出了苏府。
“二位大侠,饶命啊!我只不过做个小买卖,决不劳民伤财的!”袋子里的人吓得不轻,一路上一直在向苏意和苏蕴求饶。
“那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苏蕴对着袋子狠狠地踢了一脚,问道。
“小人没有啊,小人一直都很遵守约定的,您说的是巳时,小人还没到巳时便将东西送到您家门口了呀!”
“你胡说!这都快午时,我都没见着你人!”苏蕴费力地拖着麻袋,嘴里骂骂咧咧。
“女侠怕不是误会了,小人虽是卖些古董还有——从西域进口来的琉璃翡翠,但是小人是个正经人,决不卖身!女侠行行好,放了小的吧!”
一转眼就到了苏府,兄妹俩掩人耳目把这麻袋扛到了苏意的房间,把里面的人绑在了椅子上。
“二位莫不是要钱?要钱尽管拿去,小人身上还有五两银子,可供二位喝些小酒,消遣消遣,若是不够,小的——这就回家去取!”这教书先生虽然长得十分好看,但说起话来是想象不到的没骨气。
“哥,你是不是记错地址了?他真的是教书先生吗?”苏蕴歪着头看哥哥,这人一副市井气,怎么看和街上卖馄饨的小贩也没什么区别。
“是呀,只要我没喝酒,就不会记错的。”苏意仔细地瞧了瞧这教书先生,任他横看竖看,都没看出一丝书香气来。
“意儿,吃饭了,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大夏天的,不嫌闷啊!”苏意房间的门锁忽然脱落,苏夫人从外面进来了。
“苏夫人,你们苏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稀奇,我都说了我不愿教书,你怎么还派两个孩子去我府上把我绑到这里来呢?”那椅子上的人忽然变了一副口气,轻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完全不顾旁边二人手舞足蹈的比划。
“意儿,蕴儿!”苏夫人怒火中烧,吓得兄妹二人双双“噗通”一声齐整整地跪在地上。
“娘,我们——此事是我的主意,您要罚便罚我吧!”苏意抢先一步开口,虽然他知道妹妹一定和他的话是一个意思。
“我还不知道你们——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苏夫人扬手就要一鞭挥下,就在那鞭子马上就要打在苏意背上的时候,教书先生忽然开口制止。
“苏夫人,何必做戏给我看呢?平时磕一下都要心疼上半天,今天,就不要装模作样了吧!”那教书先生一身慵懒之气,看着极为浪荡。
“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今日竟做出这等事来,不家法处置,这两个人怕是要上了天了!亏了你苏姐姐把你送到这里来,你却这样辜负她!”苏夫人又抄起了手中的鞭子,却被那教书先生一手握住了鞭子的那头,两人目光相对。
“苏姐姐?哪个苏姐姐?”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向跪在地上的苏意移去。
“你们先起来。”苏母下了命令,苏蕴看到哥哥站起,才堪堪抬起膝盖来。
“哪个苏姐姐?”
“你算什么玩意儿?明明和我娘约好了巳时来教我们读书的,你却到哪里去了?”苏蕴有些气不过,指着教书先生骂道。
“我昨日已告诉过夫人,我没有空再教两位读书写字了。”教书先生忽然彬彬有礼起来,搞得苏蕴和苏意对他的眼神变得提防不已。
“是这样,是我忘了告诉你们,竟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对不住,汪先生。”苏夫人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有些抱歉的对教书先生说。
“我是看汪先生偶尔给那些庙里的孩子们上课,便想请先生来单独给你们授课,没想到,你们居然这样对先生,孩子们的失敬之处,我在此向先生赔个不是,还请先生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他们今日的粗鲁之举。”
“无妨,你只管告诉我,苏姐姐是谁?若是一个叫苏湄的姐姐,别说教你们读书写字,教你们些五行八卦都不在话下。”汪远如是说着。
苏意和苏蕴的眼里都放出了惊讶的光芒,那段时间,满城都是苏姐姐的画像,他们也不敢提起她的名字。
“你们不必担忧,我是她的故友,不会出卖她,况且,天地之大,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逍遥快活。”汪远抚摸着苏蕴软软的头发,温柔地对着兄妹二人说道。
“真的吗?汪先生,你相信苏姐姐还活着吗?”阿陶的眼睛放出异彩,满怀期待地问汪远。
“我相信,我也相信,那个人,决不会对她不管不顾。”汪远手中的羽扇点了点苏意的额头,笑道。
当然,在许多年后,阿陶和妹妹苏蕴真的是有点后悔当时把汪远绑回家来了,虽然他教书一丝不苟,但是,未免有些太记仇了吧!
一年以后,苏湄从噩梦中醒来,看见身旁熟睡的男子,情不自禁地上前亲吻他光洁的额头,正巧碰到他轻颤的眼睫,两双眼睛,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