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忽然空荡了起来,许久之后,沈明兮对着镜子缓缓抬起了一双满是纱布的手,轻轻抚摸着眼角露出来的那道伤疤,却像是火盆般炙热,熏得干枯的双眼再次流下了泪水,沈明兮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迫切的想要看到自己的样子,却在把手放到脸上的那一刻,不住的闭上了眼睛,片刻的沉静,纱布被她一点点从自己的面颊上撕扯下来,伤口已经结痂,化开的脓水一点点撕扯着脸上细嫩的肌肤,沈明兮残忍的告诉自己,你要好好看着,好好看着所有的美梦是如何一夕破碎,好好看着这个硕大的时代是如何残忍的碾过你最美好的年岁。
时护卫不安的站在屋外,紧皱着眉,老董抽出腰间的烟袋刚吸了两口,就听见屋内破碎的声音,时护卫第一个反应过来,却在破门而入的瞬间,被一声厉呵制止住了脚步。
“别进来!”沈明兮的声音颤抖却充满决绝。
老董叹叹气,对着时护卫摇摇头,小声说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她说说小皇子的事吧。”
屋内,沈明兮脆弱的瘫倒在地上,看着破碎的铜镜映出自己那张残破不堪的面容,悲恸道,“你让我活着,却是这般模样!你等等我,我就来陪你······”
似是过了许久,时护卫见屋内没有丝毫动静,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不行,这都大半天没动静了,太子妃不会是出事了吧,我要进去看看!”
老董犹豫着,可心里跟时护卫一样也是忧心忡忡,就在时护卫一脚踹开房门的瞬间,他们只见一滩血泊中,这个女人是如此无力的放弃了生命。
沈明兮再次醒来时,屋内的蜡烛将要熄灭,时护卫刚点燃另一根,便看见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主子,您醒了!”
“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半晌,沈明兮绝望的说出了这几个字。
“主子,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该想想小皇子,您若走了,昇儿又该怎么办?”时护卫犹豫着,还是应该保住眼前人最后的希望,便继续编着这个弥天大谎。
“昇儿,昇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沈明兮闭上眼,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时护卫的心也剧烈的绞痛着,虽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大错,却是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女人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勇气。
“醒了?”老董磕磕烟袋问道。
“恩。”时护卫进屋,放下手中的佩剑,有气无力的答道。
“你怎么说的?”老董继续问。
“我,我跟她说,昇儿还活着。”
良久,沉默就这样无声的弥漫在两个男人之间,“你该知道,这种迟早会破灭的希望是不该给她这种濒临绝望的人,等到终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却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时护卫安静的看着老董,他的话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插在了他的心上,“可她现在总要有一个理由活下去。”
“唉,这就是命。命里的劫数,我们谁也逃不过!”老董拿着烟袋的手背在身后,对着屋子里的人说,“行了,早点睡吧,明儿一早还要给她换药呢。”
然而,沈明兮的态度却在一夕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开始吃药,开始安静的让人给自己换药,虽然每次看见自己身上那些同样可怖的伤疤她都会颤抖,可却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们要去哪里?”一日,看着一个丫头帮自己换完身上的药,她淡淡的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关外,要想全部医好您身上的伤,我们需要进城。”老董回答道。
“你是谁?”沈明兮悠然的抬起眼皮,轻声问道。
时护卫和老董同时一愣,他们原本想着等她痊愈了,挑个合适的时机再把这一切说清楚,却没想到她会自己先开口问道。
“太子妃,他是······”时护卫刚想开口,却被她截断了后面的话。
“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太子妃了,日后,你们就喊我主子就行了。”沈明兮淡淡道。
“是,主子。”时护卫答道。
“小桐呢,还有尔蓉和平安呢?谢太医可否还活着?”沈明兮继续问道。
“小桐,小桐她穿着您的衣服,在东宫被叛军乱箭射死,尸身也在东宫那场大火中烧尽了。尔蓉和平安暂时还没有他们的消息,谢太医,属下也不知。”
“小桐······”沈明兮悲痛的闭上了眼。
“主子,您不要太过悲伤了。我救出您的时候,东宫已被大火吞没,是老董,是老董救了我们。”时护卫想了想,现在并不是告诉她那晚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当下之急是要她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老董?”沈明兮疑惑的看着面前这个留着胡须,看上去十分苍老的中年男人。
“草民原是萧太子军中一个杂役,年轻时曾跟着一个赤脚大夫看过病,略懂些医术,后来误打误撞,救了军中的几个弟兄,多亏太子提携,便在军中做了一名军医,还免了在下的刑罚,萧太子对草民也是有恩的。”老董笑了笑,一语带过曾经不堪重负的三十年。
这是沈明兮这么久之后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他,一时间失了神,直到时护卫一声主子把自己唤了回来。
“明兮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既然我已不是太子妃,就不要草民草民的称呼自己,我随时护卫叫您一声‘老董’,您也随着他叫我主子就好。”
“是。”老董看了看时护卫,点头道。
“阿时,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沈明兮转而问道时护卫。
“启程还要等到太子······啊,不,还要等到主子的身子好些了再说。”时护卫一时口误,急忙更正道。
“好,只是,如今我这张脸,就是自己看都会十分害怕,更不能让别人再受了惊吓,不知这里有没有件宽松的披风?”
“属下这就去办。”时护卫拱手复命道。
沈明兮看着两个人出了房间,忽然一口血喷涌而出,心头便是一阵绞痛,她五指紧紧扣住桌面,直至指尖渗出血来,被头巾遮住的脸上,一阵痛苦的神情慢慢袭来。
三日后,当被风帽完全遮住面容的沈明兮在时护卫的搀扶之下上了马,他们便终于离开了这个栖身多日的小镇。
一路上,时护卫总觉忐忑,从出门到现在,主子没问起一句关于小皇子的事,甚至也没要在离开前再看一眼,虽然出门时,自己编了谎话,说是小皇子身子虚弱禁不起路上的颠簸,托付给镇子上的一处农家照看,待小皇子痊愈,他们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来接孩子,可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他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话,偏偏主子就信了,还一言不发的信了,这便让他更为忐忑。想到这里,时护卫不安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老董,老董没有说话,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是哪里?”他们的马在一座城门前停住,沈明兮不安的问道。
“这里就是玉门关外的西域了,城里有最好的大夫能医好您身上的伤。”老董在一旁说。
“西域?这里便是我只听过却从未到过的地方了。”沈明兮轻轻的说。
时护卫和老董相视沉默,随后三人终于进了城。
经过一个月细心的照料,沈明兮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只是全身的疤痕,终还是不能完全去除,看着镜子中的人,却和一月前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不一样了,所有的伤疤在承受了使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渐渐淡去,只是,那张脸,再也回不到以前。
这是城里难得的灯会,沈明兮罩着风帽慢慢走在这条陌生的街道,身后,时护卫安静的跟在身后,不留恋任何异域的美景。
“看啊,那边有烟花,好漂亮啊!”一个女子指着天边说道。
“对啊对啊,我们去那边看看吧。”身边的伙伴兴奋的回应着。
沈明兮被她们的声音吸引,默默抬起头向天边望去,半晌轻叹道,“不及东宫。”转而嘴边含着一丝微笑,低下头来,余光却瞥见某处,又定睛看了看,便不自觉的走了过去。
“主子!”时护卫是下意识的跟过来了,却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便再次默默退到了身后。
沈明兮从一个摊子上拿起一张黑色的半边面具,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几下,便侧过头对身后的时护卫说道,“付钱。”随后便满足的离开。
老董在院子里看见了两个身影,片刻后走了上去,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个灯会可是方圆百里最盛大的,不好好看看,这么早就回来了?”
时护卫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大门,笑道,“她是太子妃,还有什么是京城里见不到的?”
“哼,也是。”老董会心的笑了笑,随口一问道,“没什么事吧?”
“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灯会上买了个面具。”
“面具?”老董诧异地问。
“恩,面具。买了面具,就着急回来了。”时护卫一五一十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