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州城外的溪水桥边,雪地上是被踩得“咯吱咯吱”发响的声音,只是不多时的功夫,天地间已浑然落成一色,猩红的斗篷上落满了雪,她一动不动,良久轻声唤道,“既然来了,还是出来见一面吧,我知道,这么久了,你一直都在等我。”
天地间寂静的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冰冻的溪水面上也毫无生机,只是冬日的一阵寒风经过,吹起她耳边的丝发。
他漫步从雪中走来,一身白衣,却与他多年经历的种种相反,纵然许多不再似从前一样单纯,还好,这颗墨守着多年的心一如曾经。
“你,还好吗?”寒风之中,他浅浅一笑,一片哈气从口中呼出。
“我很想告诉你‘我很好’,可偏偏这却是一句我连自己也骗不了的话。”她也回应着淡然一笑,说罢,摘下那猩红的风帽,东宫那场大火之后,她从不曾如此坦然示人,纤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条形似蜈蚣的伤疤从耳后蔓延至眼角。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说点儿什么吧,不然我真的会觉得自己变得很丑陋了。”她却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疼吗?”良久之后,他问。
“疼,很疼。我曾忍着不哭出声,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女人。”
“你清瘦了许多。”
“但凡是个人,看着夫君死在自己面前,听说孩子咽气在自己怀里,盯着镜中那个不人不鬼的自己,宋吟,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活下去?”
“我曾托人给你送去了许多许多的药材,你可用过了?”他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个人说着什么。
“段玉明是你派人透的口风给老董的?”
“那个西域人告诉我,他的药可以淡去任何伤疤,我就花了许多的银子买走了他所有的药,我用了,却连手上那道最浅的伤疤也除不去,明兮,我是不是很傻?”
“苏州花楼的那个姑娘也是你的人,广陵散遗落民间多年,能弹出这片段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那本广陵散原本我是想等着成亲那日亲手送给你的,最后却看着你进了宫。”
“你终于肯回答我的话了,宋吟,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活着,只是为了一个答案,你却迟迟不肯给我。”
“明兮,为了让你活着,我宁可背负着全天下最卑劣的罪名,只是希望你愿意再见我一面。”
“我不愿相信我所猜测的所有的结局,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兮,你知道你穿上嫁衣有多美?我站在东宫门外,看着送亲的仪仗将你送进别人的身边,我知道,我宋吟此生是真的失去了你。”
“告诉我,这一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兮,我还是喜欢你琴瑟饮茶的样子,你知道吗,你那双手,不适合握剑。”
“宋吟,难道从始至终,你只希望我找出最后的那个人是你,还是原本的一切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你告诉我,告诉我,宋吟!”她被他无视自己的每一句话的样子激怒,斗篷下的右手不自觉的覆上了腰间。
“我曾在梦中无数次的梦到再见你时的模样,可每一次都是被惊醒,然后才发现一切不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虚无。”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面前的人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自己却不能已一颗从前的心再面对他。
“明兮,这些年,你可曾记起我?”这句话他一直哽在胸口,今日再不问出口,只怕彼此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宋吟,我从不曾后悔入宫前许给你的自己,可我也同样不后悔嫁给他,自始至终,我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守住我和他的昇儿,却也没能和他死在一处。东宫那场大火骗过了世间的所有人,可你们真的以为我同所有葬身在东宫中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件玄色的衣衫,我贴身穿了这么多年,胸口上的血迹却每每都在我的梦里流淌,我总是想象着那一箭正中心口,他究竟是强忍着怎样的疼痛还要护着我和昇儿周全,却甘愿背负着谋反的罪名被活活烧死在东宫!”这一番话是她从未曾说过,也从未曾想过自己会说出口的。脸颊绯红,她顿了顿,面不改色的看着他,“我知道,甚至就连萧他自己也知道,他生性太过软弱,是无法继承大统的,只是先帝与母后的情分还在,他嫡子的身份还在,都容不得他说一个不字,辰王谋反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会做的如此决绝,却连一条生路也不肯留给我们!我恨!我日日恨!夜夜恨!却只恨自己进了帝王家,换来一生的身不由己!可是,宋吟,你为什么要让我也恨你?!”她的嘴唇在颤抖,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想得到一个答案。
“明兮,我也恨,恨我没能守住你,却眼睁睁将你送到了他的身边。无论我如何替皇帝权谋天下,可我还是没有能耐,连一个你都没能守住。这么多年,我害怕你知道真相,却又怕你不知道真相,哪怕恨我也好,至少这样,你的心里总还是能记起我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边含笑,似是没能辜负自己的一片痴心。
她只是微微颔首,似乎这样的答案她早已猜透。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睫上,重重的,压得眼皮抬不起来,忽而一滴泪还是这样的流了下来,是心口的一阵抽动,果然,自己的时间还是到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句话就这样问出了口,果然,所有事都瞒不过他。
“他虽害了先帝和萧太子,可他终究没有辜负天下人,如今虽称不上盛世,可以总算天下太平,百姓所求,不过世代安稳。如今我唯一介怀的,便是他依旧没能放过福余,还将洵美送去和亲,他不该,他实在不该!”她眼泪溢满眼眶,却还是生生吞了回去,深呼一口气继续道,“事情是我做的,我不会不承认,更不会任由它错下去,宋吟,至少你还天下了一个太平。”她抬起头,远眺天边绽放的烟花,萧,我所做的一切,你会明白吗?
“明兮,你真美。”良久,他回过头,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的她,笑着说。
“砰”的一声,又一朵烟花临空绽放,沈明兮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沉淀在睫上的雪花悄然飘落,一袭红衣飘然而起。洁白的雪地上,他坦然的面对着逐渐逼近的一抹剑光,这便是他期待依旧的结局,可以这样,还能这样,总还是好的。想到这里,他嘴边含着微笑,一双眼依然不舍的看着她,哪怕最后一眼也好,总希望落在她眼里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希望他可以避开,她以为他可以避开,然而面前人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她双眉紧蹙,这一剑,她是必须要刺下去的,为了萧,为了昇儿,为了沈家人,为了东宫的百条人命,也算是为了自己。
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一朵烟花坠落,他抬头望着天边,眼角含泪,“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吟,这辈子,终究还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拿命还。”她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就在剑光逼近他时,她早已知晓他的心意,便飞身一跃,身子在空中翻了个身,紧握软剑的手腕一阵,剑身笔挺,直直的刺入了他的心口,一如当年他刺入萧心口的那一箭,却在她双脚落地之时,那把剑也笔直的刺入了她的心口,她紧靠在他的身后,双手搀扶这他的身体随之跪倒在地。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讶异,他也看不到她的释然。
“明兮,你不知道,我从来只会比想象的更加爱你。”他紧握着剑柄,却还是无法挽回刺在他们彼此心口上的那一剑,漫天大雪,无情的落在他们身上。
“下辈子,我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和萧。”她的话就这样落在他们彼此的心上。
雪还在下,烟花还在天边坠落,天地一片洁白,谁也看不到跪倒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双人将此生的爱恨都融化在了一汪的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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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屋子里的地龙烧的太旺,文瑾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却险些掉在地上,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脑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没见人,似是刚睡醒,起身倒了杯茶,余光却瞥见床上的一件衣裳,拿着茶杯愣了半晌,眨了眨眼,赶忙小跑了过去,一只手刚摸了上去,下一刻另一只手里的茶杯便摔在了地上。
“阿时,小弟!”文瑾几乎是喊着推开房门的,阿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跑了上去,“怎么了?”
“你看见公子没有?”文瑾有些紧张的问。
“公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阿时问道。
“我······”
“怎么了,怎么了!”小弟披着外衣慌张的跑了出来,却和文瑾目光对上的下一刻,看见文瑾匆忙的跑了出去。
三个人在入了夜的廊州城四下里找了许久,却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路边,打更人打着哈欠慢步着,文瑾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袖,“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姑娘?”
“红色斗篷?”打更人蹙眉想了许久,忽然啊的叫了一声,“前半夜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往城外的方向走,我以为她是去看放烟花的,还喊她要早去早回,不要误了关城门的时辰,可那姑娘也没理我,就······”打更人话还没说完,文瑾甩下他就跑了出去,心里一直默念,千万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出事啊!
城外的雪似乎下得要比城里大许多,雪积在文瑾的发上,肩上久久化不去。匆忙的脚步终于还是无声的停止,眼前的一幕却依然让人不愿相信。
“不会这样的,不会的,不会的······”眼泪就这样没有征兆的滑了下来,啪的一声重重的砸进雪地里。
文瑾飞也似的冲了过去,跪倒在地上紧抱着一袭红衣。
“公子······”小弟失声的念着,无力的跪倒在地。
阿时痛苦的紧闭双眼,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