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夜,桃夭夭躺在床上久不能寐,她在回来之前将从郡王府拿来的书信妥善的藏好在城东锦绣雅斋,并将一身夜行衣换下。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和忆起的过往对她来说就像个巨大的风暴,冲击到现在身处静夜中更能很清楚的感知到胸腔中如战鼓的心跳。
窗外蝉鸣不绝,星空如洗。她强逼自己闭上双眼,终于慢慢的进入了那无边的梦境。
那年,四国佛语大会前夕,桃夭夭一个未及笄少女本是没有资格参加此次盛会的。正是前几月朝堂上一干文臣提出,重青俊,育儒才,所有官宦世家子女才得以在大会第一日和最后一日参加此等盛会。
其他三国都纷纷效仿,不光得道高僧,随行的还有各国青年才俊、名门淑女。那日,花样年华的侍郎千金走散在桃林树下,遇到了这一生几世的劫,兜兜转转两人再次回到原地,而这一切桃夭夭在那刻是毫不知情的。
和前一世不同的是,佛语大会之后,司马祁华在众目睽睽下直接表达了对桃夭夭的欣赏。司马祁华比桃夭夭虚长一岁,那时两人一个未及笄,一个更是刚到舞象之年的小少年,所以烟王和朝臣都不过当做两个孩童互相萌发的好感,、桃侍郎还因教女有方在朝堂上受嘉赏一番。
之后,这侯府世子回朝依然毫不避讳此番去烟对桃千金所产生的钦慕之情,甚至在当时还为此赋诗“别来人远观山隔,见桃不忍和花摘。有书无雁,寄谁归得。”
久而久之,天下皆知,还被当做一段佳话传颂。
虽说,桃夭夭自小指婚给赵将军公子,但这时赵志阳的年岁也就刚够入朝为官为将。同时,烟国虽然疆域不大,但沿海物资丰富,两国一直友好邦交,特别在货物方面时有往来,这世子爷几番代表庸国与烟王外交往来,并每每会上侍郎府邸拜候,对桃夭夭的思慕之情也是发于情止于理,两人从未又过其余过密接触。
这庸国侯府权倾朝野,即使司马祁华作为小辈但在身份上还是于理不合,这桃侍郎开始诚惶诚恐,几次到朝堂谢罪,但烟王慢慢的确自己动了望成全有心人,并和庸国联姻的心思。
二年后,烟王一道圣旨,直授侍郎大夫桃卿为官数十载勤恳敬忠,守节乘谊,实为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晋升为六部尚书。侍郎千金桃夭夭才德兼备,蕙质兰心,朕与皇后甚为悦之,特赐黄袍一件进宫无需传唤,绸锦十匹,冰夜明珠一颗,桃花玉如意纹手镯一对等。
同年,赵老将军携子殿下谢罪烟王,赵志阳命赵家辅信军统领,边疆一守数年,实不愿耽费桃千金,望烟王解除婚约,男婚女嫁各不干涉。
次年春分,庸国世子至情至圣,殿上求王赐婚与烟国第一美女桃夭夭缔结良缘的事情传遍神州大陆。
终于,大庸三十四年,庸烟联婚,世子司马祁华与尚书千金桃夭夭喜结秦晋之好。那日,桃夭夭身穿五色云霞大红喜服在正午阳光下宛如一朵盛开的芙蓉,她带着所有最美好的憧憬与期许踏上了远嫁的路途,司马祁华十里红妆、百里相迎,沿途百姓一路恭贺,那回声阵阵,在这浩瀚天地间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和她都相信,这一世将会有最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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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晴风轻掩房门,这一夜她同样睡得是极不踏实的,昨夜这桃姑娘回府太晚,大夫人无暇发作,但今日只怕...她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从虚掩的房门探头望去,晨晖正洒床前,照在桃夭夭苍白的脸颊上,几颗晶莹的泪珠正闪着碎金的光。
晴风整个人一怔,手里端着的铜盆不由发出一声碰到木门的撞响。桃夭夭半梦半醒之间被拉回了现实,她下意识的用手遮挡了下已经有些刺眼的朝晖。才一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并揉了揉眉心,撑着靠在床帮。
“晴风?给我...”话到一半,她恍然想起现如今自己的身份,自嘲的笑了笑才继续唤道:“进来吧,我已经起来了。”
晴风准备好热水,一边端着递了进来,一边说道:“桃姐姐,赶快洗漱一番吧,奴婢...妹妹已经将衣服备好了。”
桃夭夭对着来人笑了笑,看了眼搁置在窗下的衣服,面色坦然的起身用水洗牙洁面了一番,就换上了侯府婢女穿的棉麻裙袄,简简单单的用个蓝玉簪挽了发髻,整个人看上又素净又清爽。
这边刚收整好,前院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只看几个嬷嬷打扮的妇人正站在院中,为首的正是府中大管事李德东的胞妹李芹兰,也是这府中教管一众粗使丫鬟的掌事嬷嬷,在这府中10多年,早就混的个人精似的,虽说这桃姑娘贬为了侍婢,但世子爷清清楚楚的可没说过让她搬离这绕梁轩,也没说把先前侍奉的晴风给调出来,这一个侍婢独自住个院子,还派了个人伺候,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因此,她琢磨了半晌,思前想后还是先来打个照面,探探虚实。
晴风看到来人,忙上前相迎道:“李嬷嬷安好,桃姑娘正准备去拜会您呢。”
桃夭夭也扯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出来,对着李嬷嬷请安说道:“嬷嬷,是夭夭不懂规矩,让您亲自前来了。”
李嬷嬷盯了盯这清秀素净的姑娘,不施粉黛的样子看起来更是楚楚可人,她清了清嗓子,极其稳重的声音回答道:“老奴是这府中的掌事嬷嬷,姑娘现竟贬为侍婢,本意上就是世子的暖床丫鬟,理说应该直接侍奉世子跟前的。但世子既然发话让你留在绕梁轩,以后你就好好的和晴风打理这个院子吧。”
桃夭夭苍白的面上一片唏嘘,更显羸弱,她微微福了福身子,“谢李嬷嬷,往后夭夭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还望嬷嬷海涵。”
李芹兰点了点头,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但还是略带温和的说道:“侯府丫鬟的起居三餐你有什么不明白就问晴风吧。”说完,转身就带着身后的人离开了绕梁轩。
晴风一直惴惴不安,不住的还一直望门口张望,生怕突然进来几个彪形大汉直接将桃夭夭绑了就送到大夫人宅中,秋后算账。她青红不定的上前拉了拉桃夭夭的衣袖,“姑娘,这婢女的早膳寅时就开餐了,按照每个院子登记的人口去领,早晨我去的迟,只要了两个馒头,您先赶快吃点吧。”
说是守着院子,无非就是绕梁轩和一边的旧戏台每日的清扫打理工作,这经过了几辈子的春秋洗礼,虽然现在的日子非常清苦,桃夭夭反而觉得轻松又自在。
更让晴风大石落地的是,这大夫人就好像根本忘了桃夭夭存在似的,偌大的侯府都没有一丝关于桃夭夭私自离府事情的议论声。
晴风本还想护着不让桃夭夭外出,一日三餐、掌事报道都让自己代为去办。桃夭夭确丝毫不在意,开始,桃夭夭每每离院的时候,都能碰到到几个不和谐的眼神,听到几句酸溜溜的嘲讽。但是桃夭夭总是事不关己,就像别人口中的那个笑话和自己毫不相干似的,她有时会自嘲的在心里想,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这心境脸皮必然锻炼的比以前那个众星捧月的侍郎千金桃夭夭要厚上几个城墙,几口吐沫星子还能把自己淹死不成。
桃夭夭住在侯府最偏僻的绕梁轩,她经常夜里独自一人望着与外门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石道,虽偶有护卫巡逻经过,但大多的时候还是一片静谧,她也算是懂了这司马祁华为什将自个独自放在这个偏僻小院,只是虽然知道但久久想不明白其用意。难道,司马祁华早就知道自己会提前安排好锦绣雅斋的事情?如果知道,他不是应该愤恨的吗?如果那么容易释然,他们又何苦一次次的被桎梏在层蛛网之中,这个和她纠缠了几辈子的人,竟然还是让自己一点看不通透,她有些烦闷的站在院墙边上。第一次萌生了想见到司马祁华问个真切,想与对方一番推心置腹,忘却前程往事,从而握手言和的想法。
可惜,侯府家两父子每日依然晨定昏醒的,别说之后的一段日子桃夭夭没有在见过司马祁华,就连听说他的消息都是一星半点。
没多久,到了九月初九重阳,在大庸的重阳节除了敬老登高,还是个别名叫做朝暮节,意为相思不如相恋,天长地久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侯府对待下人还是极为宽松的,朝暮节当日所有未嫁娶的婢女、仆人都是可以轮流外出参加华京热闹的华京灯会。
大庸民风还是比较开明的,男女只要和离了,男婚女嫁从此就各不相干了。但在本国就已经嫁过人,到了大庸侯府又名不正言不顺的跟这侯府世子做过一夜夫妻的桃夭夭的身份就很尴尬了。
桃夭夭蛰伏了大半个月,也明白今夜是出府的最好时机,她心底是信赖晴风的,但同时害怕自己的算计有一日会给这唯一真心实意待自己的姑娘带去麻烦。她在朝暮节前几日就谎称身子不适,告假了几天。府中每月定日是会有专门的医女上门给府中所有女婢治病开药的,但这平时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有自己扛着的份。
而重阳当天所以要出府婢女都是需要李芹兰这大嬷嬷提前签文批核,并再告知前院守门护卫的。这桃夭夭现在虽然降到侍婢,但府中多少眼盯着她那绕梁轩,李芹兰非常清楚,同时她还在心里琢磨这桃夭夭万一不长眼递了个出府签文这是批还是不批。好在,桃夭夭到底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沓出府待批名单中确是没有那大名的,派了人去询问,才知道这以前毕竟是烟国的官宦夫人,没吃过什么苦,这做了粗使丫鬟没多久就病榻床前几日了。她装模作样的着人送了些草药过去,心想这也算雪中送炭了,万一以后这美人又入了世子的眼,好歹也没得罪过。
晴风怔怔地望着床榻上正对着窗外发呆的桃夭夭,那毫无血色的唇和苍白的面容,被笼罩在阳光下的她,遗世而独立,仿佛时间都静止一般。
晴风:“桃姐姐,李嬷嬷着人送了些药来,说是可以补气活血,我扶你起来喝些吧。”
桃夭夭有些虚弱的点了点头,将药碗接了过来,对着晴风露出了个宽慰的笑容:“晴风,姐姐毕竟是习过武的人,之前又在这战场随军了两年,哪有这么柔弱?你别担心了。对了,今天有华京灯会,我之前给你递了文书上去,晚上你和府中其他妹妹一起出去好好转转,姐姐也高兴。”
“桃姐姐,我不在,您这还病着,我...”
桃夭夭打断了她话:“傻妹妹,我这就感染了些风寒”,说完,她一口喝下碗中散发着苦味的药水,清冽的甘苦一入喉头,就让桃夭夭忍不住打了个颤,嘴唇不经意的抿成一条线。
“你看,我药也喝了,人也精神多了。你就放心出去转转,回来的时候给我多说说外面的热闹趣事,就当替我出去看看。”
晴风听闻这句,本还想说的话一下被噎了下去,她心里其实知道桃姑娘要想出府只要和世子说一声,服个软想必世子是不会不答应的。但两人一个生病都特地跟自己三令五申的强调绝不能告诉莫影,一个明明爱慕对方这么多年,确总摆出一副不问不念的态度来。也不知道是和对方还是和自己较劲似的。按理说应该没什么交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晴风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心想主子的事也不是自己就能想明白的,桃姑娘对自己心存戒备也实属清理之中,毕竟怎么看,自己都是世子派来的眼线盯着她的,对一个通风报信的眼线怎么可能百分百毫无芥蒂的信任。也就没有回话,点了点头当应了下来。
桃夭夭看着面色沉沉的晴风,也不知道对方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在想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只石蝶恋花白玉簪戴在了晴风的发髻上,笑脸盈盈的对晴风说:“女孩家一定要要好打扮自己,看看戴上多俊,晚上出了府偷偷约着莫影一起,让他好好看看别整天就知道笑话我们假姑娘。”
晴风有些讶异的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同时面色一红,“姐姐,我和莫影只是自小长大的兄妹,您别打趣我了。”说完这话,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桃姑娘是怎么知道莫影和自己的关系?但也没多想,只当可能是那晚瞧见他两交谈,姑娘是何其聪慧的女子,估计字里行间猜测到的。
桃夭夭自是知道莫影,毕竟前世自己,是府中锦衣玉华,人人仰息的世子正妃,可惜却恃宠而骄,名声不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