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将公文细细看了一遍,午后便来到了府衙的牢房之外。
“小高,我进去看一个犯人。”
今日值守的小高二话不说就掏出身上的钥匙开门,一边问:“唐捕头升职后是第一次来牢里吧?有什么犯人值得您跑一趟?”
唐易对小高的恭维只能无奈一笑,她现在已经懒得纠正别人的称呼了。
“这个犯人你肯定认识,就是四年不画押的彭顺农。”
“是他?”小高拉开牢门,“唐捕头准备帮他翻案?”
唐易点头道:“也不算是翻案,就是把这个案子查证了结。如果真是抓错了,就得放人。”
“可……”小高话到了嘴边,又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
唐易挑眉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我记你一个人情。”
小高看了看四周,凑到唐易耳边悄声说:“这个案子,当初是齐捕头亲自办的啊。”
唐易一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齐捕头现在是自己的上司,他亲自办的案子,自己若是翻案,不是打了他的脸吗?
而且,龚副捕头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特地把案子分给自己?可是……
“小高,谢谢你的好意。”唐易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这个人情,转身走进了牢中。
“唐捕头……”
只要是古代的牢房,环境都不会太好。主要原因就是为了避免案犯逃跑,窗户和门都是尽可能少,尽可能小。
光线昏暗,污渍难以打扫。人口集中,吃喝拉撒都在牢里。再加上空气不流通,偶尔还要进行拷问……里面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唐易刚进门就掩住了口鼻,循着公文的记载,找到了彭顺农的牢房。
根据公文的记载,彭顺农正如他的名字,是一个薄有田产的农户,有几年风调雨顺,农田收成不错,就想送孩子到城里读书。
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明,手上又有些余钱,觉得这可能是彭家几辈子从农户翻身的机会。一方面,京城物价太高,尤其是房屋,可以说是寸土寸金。
于是,辗转了几个门路,他找到了住在南边的一户小院子。小院子的主人,就是本案的死者,朱珂。
朱珂家是做豆腐的,小本生意,很是艰难,就有了出租一半院子的想法。但彭顺农是想买,想在京城落地生根。
最后,双方共同定,将院子一分为二,彭朱两家各一半,院中的水井则为两家共用。
问题就出在这个水井上。
因有水井在,两家的院子不能直接起墙完全隔开。朱家是卖豆腐的,起床早,用水量大,井水不丰的时候,彭家早上起来想洗漱都得打水井最底下的水。而且,朱家做豆腐、卖豆腐总是有声音的,彭家读书的儿子嫌吵。
这些日常的琐事虽然使得两家偶有拌嘴,但怎么说也是住在一个院儿里,不至于大打出手。只是本来就没多少的情分越来越少而已。
案子发生在四年前,那一年的夏天,京城奇热。朱家的小叔子想出一个办法,用井水镇凉豆腐再卖,生意好得不得了。
彭家在京外的田地却因为天气太热,眼看着就要旱死了,朱家却在这个时候几乎是霸占了水井。
虽然这京城里的井水是肯定解不了京外田地的旱,可明明说好了水井是两家共用,现在却是一家霸占,大发旱灾财。一家受难,无水可用,还要忍受人来人往的骚扰——镇凉的豆腐,自然是得从井里取出来就立刻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早上朱家人发现朱珂死在了撵豆腐的石磨边。
当时的仵作检查,朱珂是中毒而死。根据死者掉落脚边的水瓢,齐捕头认为他是喝水中毒,最后验毒确定,毒来自井水中。
牵扯到水井,朱家人自然怀疑彭家人,便跟齐捕头说了两家的情况。齐捕头当即下令搜查彭家,在彭顺农的枕头里发现了与井水中一致的毒药。
动机、证据,一应俱全。齐捕头下令关押拷问彭顺农,实在是很正当。可是……
唐易看着坐在牢房内形如枯槁、披头散发的男人,他已经在这牢内四年了。
他应当现在不超过四十岁,可给人的感觉起码六十岁了。囚衣破破烂烂,白的脏成了黑的。头发花白,油得打结,根本看不到面容。
不仅仅是这样,从他的双手,破烂衣服露出的身体上,都能看到拷问的痕迹。有些伤疤已经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化脓后又好了,还是随便沾了什么污垢。
唐易慢慢将掩在口鼻的手放下。她自认自己根本无法像他一样扛住这种境遇,无论彭顺农是否真是杀人凶手,都值得自己郑重对待。
“彭顺农。”
枯坐的人抬起眼皮,从发丝中看到了来人。一身捕快公服,这四年他已经见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拷问,要他认罪,要他画押。
“我不认罪。”
唐易紧紧抿住嘴。彭顺农的声音太平淡,仿佛什么都已经不在乎。
“为什么?”
“为什么?”彭顺农这才抬起头,看清楚了来的人和平常抓他去拷问的不是同一个。那个人从来不问他为什么不认罪。
“我没有罪,认什么罪。”
“为什么你能这样坚持四年……很多人都会因为刑罚而认罪,或者是在狱中求死。”而彭顺农没有认罪,而且还活下来了。
“因为我要等我儿子考上功名,等他当了官来救我啊。”
彭顺农说得理所当然。他不能认罪,直系亲属有犯案的,三代不能参加科考。
“他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跟他说了。银子别再用在牢里了,我等他当了大官带我出去。”
唐易沉默很久,问:“他最后一次来看你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彭顺农摇头,“我在这牢里,也不知道时间……”
他低头,闷闷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原来已经四年了……”
唐易感觉眼睛一热,连忙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清明。
怜悯、善良、同情,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情绪。唐易不会刻意断绝,可是,也绝不能影响面对案情时候的理智客观。
“彭顺农,现在你的案子归我接管了。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如果你想翻案,这大概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