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齐青岚一个人坐在东偏殿,既不点灯,也不让人来打扰,就算是兰嫔亲自来敲门,也被齐青岚拦在了外面。他这样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有大半天时间了。虽然室内已经一片黑暗,他的眼中,却有着熊熊火焰在燃烧。
从他记事起,为了躲避娄后的威胁,他们母子便是装傻充愣,小心谨慎地度日,从不敢做逾矩之事,从不敢忤逆反抗,从不敢有一点冒尖,没有享受过一天欢乐正常的童年,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唯有和云婳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到一点自在和快乐。
如此克制隐忍,不过是指望熬到自己成年,能够封王出宫,请了恩旨带上母亲远远离开京城,从此不用再过提心吊胆、忍气吞声的日子。而且,等自己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活,有了自己的权力和地盘后,就可以对那个人表白心意,求娶过门,从此比翼双飞、潇洒人间,这是自己理想中最美好的生活了。
可惜,百般隐忍换不来平安康泰,当生死操之他人之手时,天地颠覆也不过一瞬间罢了。
出质北武,从此自己的性命掌握在他国人之手,两国若有什么摩擦矛盾,他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泄愤的。出质的皇子,比之平民尚有不如,被监视、被侮辱,生活条件的好坏,也全凭对方皇帝的喜怒偏好。
将来等到齐弘煊继位,这个刻薄寡恩的兄长是绝不会好心想办法把自己接回国的。若找不到机会回国,那就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什么理想、什么愿景,统统成了泡影。
齐青岚想想孟云婳、想想自己母亲,心如刀绞。
权力,权力!权力!!如果他有权力,就不会这么被动。
他刻苦学习、修身养性、礼贤下士,自觉在能力和品性上和齐弘煊判若云泥。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而自己却要低声下气、挣扎求存,如今甚至还要被派去当质子!若是齐弘煊稍微争气一点,或是娄家不要将自己母子逼迫到如此地步,齐青岚本不会对皇位生出非分之念。如今,退无可退的齐青岚决定豁出去,拼死一搏。
想清楚之后,齐青岚终于打开殿门,迎上了一直站在殿门外的兰嫔焦急的面庞。
齐青岚心中酸楚,唤太监亮灯后,将兰嫔迎入殿内,再次关上了殿门。母子俩相对而坐,齐青岚将自己的打算与母亲细细说了。
兰嫔听了久久无言,随即双手握紧了齐青岚的手,坚定地说:”我儿受委屈了。他们实在是太过份了!退无可退,就无需再退。既然平静的生活已经无望,那就斗吧!你还年轻,你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你不用顾虑母亲,母亲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是任人宰割之人。我儿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青岚感动,抱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却很有韧性的女人。他不会束手待毙,再让人伤害自己在乎的人的!
永乐帝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寝殿休息,甚少接见臣子。因着精神不济,也谢绝了一众妃嫔的问安和探望,只允准皇后、两位皇子及几位重臣觐见。齐青岚孝顺,原本是来得最勤快的,每天都要在永乐帝病榻前侍奉半天。讨论出质事宜的那几天,永乐帝心中有愧,连皇子们也不见了。
永乐帝夏日均宿在风荷殿。时值六月底,暑气蒸腾,巳时将至,日头渐高,内监们大开殿内前后的轩窗,让携带着荷塘水汽的凉风穿堂而过,吹过殿内几盆冰块,给风荷殿带来一片清凉。
内侍禀报齐青岚请见的时候,永乐帝正半阖着眼斜靠在临窗的金丝竹榻上,听口舌灵便的内侍讲些民间故事解闷。经过一晚上的休憩,这个时辰暑气又还不重,永乐帝的精神尚算可以。
听得齐青岚请见,永乐帝神情一滞,直觉地想回绝。自打下决心同意齐青岚出质后,永乐帝深觉愧对这个次子,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这事。如今齐青岚主动来了,他却也不好再回避。
永乐帝令内侍将自己扶坐起,待青岚入内觐见,行礼问安后,命人给齐青岚在榻前搬了条凳子坐。待内侍奉上茶水后,永乐帝挥退了内侍,打算跟自己儿子好好谈谈心。
永乐帝年纪不算很大,但虚弱多病的身体让他显得有些憔悴苍老。永乐帝不是个严厉的人,但也不算是个很关心爱护子女的好父亲。如今他缠绵病榻,自己也知道活不了几年了,对子嗣就分外看重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身量颀长,神色沉稳,已有大人模样的少年,满心内疚。一眨眼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自己也没有关心过他多少,没和他谈过多少心,不了解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自己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们母子俩在宫中受欺压挤兑的事,但是由于他母亲低微的出身,和对于善妒的皇后和皇后背后家族的忌惮,使得他不想多惹麻烦,没有对这个次子投入太多的注意力。
如今,这个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的孩子,就要被送去虎狼之地当质子了,满心的愧疚勾起了永乐帝缺位已久的父爱。
这对感情生分的父子尴尬地聊了一会家常后,永乐帝终于神色为难地和齐青岚谈起了出质的事。
和忐忑不安尴尬为难的永乐帝相比,齐青岚显得很坦然认命。
齐青岚昂首慨声说:”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家国危难,儿臣身为皇族之人,自当挺身而出以身报国!如能以儿臣微薄之身,换取大半青州国土,儿臣义不容辞!”
永乐帝原以为齐青岚此行是求情告饶来的,已经想好了一番应对的说辞。没想到往日一向懦弱不起眼的儿子,竟有这样的胸襟和勇气,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刮目相看。看着齐青岚明明害怕却强装无畏的表情,联想到自己的怯弱和畏战,永乐帝又是羞惭又是感佩。
永乐帝愧疚地问道:“当质子危险又屈辱。皇儿不怪父皇狠心,把尚未成年的你送去北武当质子么?”
齐青岚起身拜伏在地,颤声说:”骨肉相连舐犊情深,父母拳拳爱子之心,堪比天高比海深,怎能舍得儿臣受此大难。然父皇不光是人父,更是人君。父皇不光是儿臣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怎能因儿臣一个人牺牲天下人。当此大难,父皇自是痛彻心扉,恨不能以身相代!父皇之痛,更甚儿臣。儿臣恨不能在父皇膝下尽孝,反让父皇担心心碎。“
闻言,永乐帝又欣慰又心酸,问齐青岚:“皇儿年纪尚幼就要孤身出质北武,怕不怕?”
齐青岚凄然说:“儿臣自幼受父皇母后庇护,如今要背井离乡,苟全性命于敌国,怎能不怕。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再怕,孩儿也不能退缩!”
永乐帝咬着牙说:“皇儿一片忠心孝心,父皇记在心里,绝不会忘!皇儿放心,父皇绝不会让你一直羁留在北武的!父皇一定会想办法重振国威,接回皇儿!”
闻言齐青岚又再次拜服在地,泪流满面地叩首谢恩。永乐帝伸手去扶齐青岚,齐青岚终于忍不住伏在永乐帝膝头放声大哭,这时候才显出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凄惶无助来。抚着齐青岚的头发,永乐帝内心无限凄楚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