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系列强硬的政令钳制,蒙州城依旧十分平静。
这种平静让谢琅毛骨悚然,在他的盘算中,这一系列的政令应该会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完全打破原本缓和的假象,将淤泥底下的脏污一股脑地扑出来才对。奈何现在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这几日来书生几乎把自己的脑壳都抠破了,他知道一定是方案出了问题,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猛涛河边不断有好消息传来,之前接纳的流民和蒙州城内原有的民夫共八千余人,正如火如荼地在河堤上建造工事。进展很顺利,按照这种进度下去的话,六月底之前建造起十座防御工事不是问题。有了这十座防御工事,就算蛮平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也有了缓冲,就算仅凭蒙州原有的两万兵力,戴仲也有自信能守住蒙州城三个月不破。
陆凌霜并不着急,恪守职责地做谢琅的副手,将那些书生压根应付不来的文山会海及官僚应酬一并挡下,好让谢琅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
他劝谢琅道:要将粮食酿造成酒是需要时机的,时机若是不准,那一坛好酒就会变成醋。更别是如今是和蛮平人赌命的时候,万万急不得。书生道理倒是听得进去,点头点得像是啄米的鸡,却依旧白日里在蒙州城内到处跑,晚上却整夜地睡不着,几天下来又消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快凹进去了。
和焦头烂额的钦差大人不同,前些日子里还在为下一顿饭而担忧的流民们倒是开始贴膘了。猛涛河工地上的活儿固然辛苦,可是给的酬劳也十分丰厚,先不说每日三枚铜钱,饭食也是扎扎实实的大麦饼子,吃几个下去再喝一大碗酸浆,尺八的汉子也要撑得打嗝。腹中有食物,心中有指望,他们干起活来比牛马都勤快,一个个将河堤上的巨石敲打得叮当直响,不时还有俗腔俚语的乡间民谣传来,惹起管浆洗的妇人一阵笑骂。
在这样焕发生机的场景中,有一白袍的老人手捧一碗清水,每走十步便低声喊道“信神母者得救!”,虔诚地在人群中穿行。他怪异的行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淌着鼻涕的小孩一边啃着手里的饼子一边看着这个老人,满眼都是疑惑。老人对他笑了笑,手指在碗中浸了一下,将清水往孩子头顶撒去“愿白狼神庇佑孩童……”可那水珠没有洒在孩子头上,母亲一把抢过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警惕地看着老人。
老人笑了笑,没有强求,继续念诵着心中的信仰往前走去,很快便有闻讯而来的官差将他按到在地,被拷进大牢之前,他眼睁睁看着那水碗翻倒在地上,被扛着圆木匆匆路过的汉子一脚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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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明澶,工地上又抓到一个邪教的桩子!”谢琅举着官差的报信兴高采烈地闯进官衙内。原蒙州刺史张知景称病告假,自那以后就再没来上过差,这官衙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钦差和监官的办公场所。
书生的脚还没跨入门内,便看到陆凌霜正端着茶杯待客。他身前围坐着一圈外籍行商,红头发黄头发黑头发,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唯一相同的便是一样的肥肥胖胖,犹如他们的口袋那样富的流油。
“原来是钦差谢大人!”一个披着骆驼皮大衣的外商首先站起来行礼,双手合十时指头上鸽蛋大的宝石几乎晃瞎了谢琅的眼睛。这个外商的名字叫做尔狐,从陆凌霜微微示意的动作看来,他就是蒙州城内最大的行商。
“原来是尔老板,早有耳闻!”谢琅急忙扶正自己脑袋上跑歪了的发冠,端起官架子,对尔狐点头微笑。
尔狐自然不是真名。常年漂泊在外,居无定所的异族人为了传承先人的故事,姓名中都继承了祖先的名字,若写在纸上至少也得有两页纸,十分繁杂昂长。他被人叫出这样一个外号,只是因为他实在如狐狸般狡诈。
不过精明如他,并不在乎这点小问题。肥胖讨喜的脸上,微笑只是一怔,紧接着越发灿烂,身子也俯得更低了“谢大人客气,您来得刚好。尔狐正与陆大人言商,正要去请您来旁听呢。”这位如狐狸般狡诈的商人殷勤地请谢琅上座,又为他倒上茶水,笑道“小人久闻谢大人美名,知道您是俞国皇帝陛下的忠心臣子,还请允许小人向您献上最真挚的问候。小人常年来往于俞国和蛮平边界,贩卖一些杂货赚取银钱混口饭吃,对蒙州的百姓感到十分亲切,蒙州就像是我的家乡。”
谢琅点头应道“听说蛮平风沙大,是个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的地方。相较起来自然是蒙州的水土更加养人。”
众人纷纷笑脸应和,又说了几句关于两国风土人情的废话,陆凌霜轻咳一声,将逐渐扯远的话题拉了回来,“尔狐,刚才说到哪里了?”
尔狐闻言便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搓着手道“陆大人您是俞国重臣,一定清楚地知道外商税收对蒙州有多么重要。您也知道行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从蛮平到蒙州路途艰难,沿途都是茫茫戈壁荒滩,路上满目所见活的猛兽,死的白骨。小人从走商开始,从来只走宝石、香料和丝绸,这些东西才有运输的价值。您突然要我们全部改走砖石泥瓦,这是不行的呀。”
谢琅了然,陆凌霜是打算对外商税收动手了。
想来也是,如今局势紧张,怎么可能继续让外商税收成为蒙州经济的一大支柱?自从崔始宸改税率为三十税一之后,来往外商全部赚的钵满盆满,而俞国民众自己的东西却卖不出去。久而久之生产力便日渐低下,一旦外商物资断链,蒙州就会不可避免地滑入钱粮短缺,有价无市的万丈深渊……
事急从权,谢琅只想尽快将蒙州从这种境地之中解放,至于尔狐等外籍行商是死是活,他自觉没有办法两头顾全。
这样想着,书生脸上露出干净又和善的笑容,对尔狐道“尔老板莫急,焉知砖石泥瓦不能赚取银钱?你说走这些不如宝石香料,可若有十万车的砖石泥瓦,难道没有你一车的香料值钱?”
尔狐闻言一怔,心中飞快打起算盘,思索一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钦差大人的意思是,能保证小人运送的东西全有销路,不比奢侈珍宝差?”
“哈哈哈,尔老板你可曾看到猛涛河畔的巨大工地?”谢琅大笑起来,“实话告诉你,那就是个吞金窟。为了能维持如此巨大的工事,蒙州城的常平仓已经空的可以跑耗子了。”
一圈外籍行商的脸色顿时发黑,既然蒙州城都快被这位钦差大人玩破产了,哪里还有银钱来买行商们的砖石泥瓦?尔狐一脸为难之色,正想拱手告饶,一旁的陆凌霜又开口了“尔狐,你等外商穿越戈壁荒滩运送物资,难道没有风险?”
“小人刚才所言,大人难道置若罔闻吗?”尔狐急了,眼中都冒出泪花来,“走商路途艰险,一路有马匪强盗,有吃人猛兽。这都还算好的,若是遇到风暴流沙,别说是货物了,连人命都要全部折进去……”
“尔老板,若是有俞国虎迸卫当你等的保镖,你还害怕马匪和野兽吗?”谢琅笑眯眯地问。
尔狐又是一怔,紧接着大喜过望“那就不怕了!自然不怕了!钦差大人可是愿意让俞国军队护送商队到蛮平边界?”
“你可别高兴地太早。”谢琅按住尔狐高兴得胡乱挥舞的胖手,严肃道“尔老板是个精明人,看得出来如今蒙州局势风云变幻,我连自己的仪仗都打散了,让安京的护国神卫虎迸去当你等外籍行商的保镖——你每百人的商队,我便出十五人的虎迸卫将士护送,要知道他们个顶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不收镖钱,只要你将商队中三分之二的位置用来运送砖石泥瓦,这样尔老板可愿意?”
尔狐深深看了谢琅一眼,拱手作揖后一头扎进另外三五名外商的小圈子,叽叽喳喳地用异族人的语言大声争论起来。个个手舞足蹈吱哇乱叫的样子看得谢琅一愣一愣,戳了戳一旁端着茶碗眼观鼻鼻观心的陆凌霜小声问道“明澶,你说他们能答应吗?”
“虎迸卫之名足以让沿途马贼强盗闻风丧胆。有这么一只保镖在,他们一次往返折损的人和物资至少可以降低四成,代价却不过是多运些砖石泥瓦,有什么好不答应的?谢大人倒真是大方!”陆凌霜咬牙骂道,一把将书生推去旁边,“赶紧坐好!没有一点钦差的威严。”
谢琅便老实地坐在一旁保持他那点可怜的“威严”。
盏茶时间过去,外商们终于商量够了,满面红光的尔狐站出来,将右手放在心口“敬爱的钦差大人,您的主意十分高明,小人们愿意为牛马使。”话音落定,谢琅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凌霜咳了一声,他才将那副过于灿烂的笑脸收敛为胸有成竹的自信神色,继续与尔狐开始洽谈详细事宜……
这一谈便直到月上树梢,钦差囊中羞涩,留不了尔狐等众外商吃饭,众人灌了个水饱,从官衙中鱼贯而出时耳边几乎都听到茶水在彼此肚子里叮咣乱响。纵使这样,他们也个个兴高采烈,十分满意。
有俞国虎迸卫做保镖的商队,还怕没有财源滚滚吗?只是帮钦差运点砖石泥瓦,从大局来看根本不算什么亏损!尔狐想到无数黄金白银拼命往自己钱包里钻的样子就高兴地只想当街跳一段胡旋舞。
正当他哼着小曲轻快地跃过街道时,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突然窜出个矮小的仆从,脸色晦暗不明“尔狐老板,各位巨商,还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