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幼时,总以为世界只有家里的院子那么大,有母亲,有妹妹,还有踏着月光归来的父亲,将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饭菜,再端上桌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到有些撑了,再到院子里去赏月,看星星,听父亲说些有趣的故事,到要睡觉时,再与妹妹相拥而眠。
再大些时候,家里请了个教书先生,隔壁院子里的那三个妹妹也过来一块儿玩,最大的妹妹骄纵,好歹心思不坏;中间的妹妹温婉,是个极好相处的;最小的妹妹接触的最少,总跟在二妹的身后,一步都离不得,也有趣得很。
就这样长到十二三岁,怀安开始与外面的人结交,虽总有些与自家有敌意的人,但来往的朋友大多友善,处处与自己方便,倒也没有许多难处。
可自从那个亲如妹妹的远房表妹离开以后,怀安的小院子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原本慈爱的母亲,也处处有些不耐烦,时常发些没来由的脾气,等到深夜时候,又来怀安屋里抽泣,说一定要原谅她。
一天一归的父亲,也偶尔不回来了,或是在深夜时候,喝得醉醺醺的,趿拉着满是污秽的靴子,从外面回来,随后又是与母亲的吵架声,不外乎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
这种时候,怀安就会特别思恋灵儿,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为了一根簪子,开心好几天的那些往事。
再后来,连怀安自己也变得麻木,时常飘浮在半空中,看那个像是被拎着跑来跑去的自己,他笑了,他大笑了,他的嘴角却一直翘不起来,像是一条被人抛弃的狗一样,一直耷拉着耳朵,不停的往前走。
走过漫漫人生路,等到年老时候,再来看这一个木偶,有一个叫灵儿的女儿时常回来看看躺椅上的自己,又回头与她兄长玩闹,那时,自己的脸上会有足够多的沟壑来留住老泪么。
本该是这样的,怀安在心里默念,颤抖不已的手,伸向正睡在软榻上的张娘子脸上,到底没能过去,停留在肩膀上,晃了晃睡着的人,说了句,“我回来了。”
张娘子醒了,正瞧见满脸忧伤的怀安,立马从软榻上起来,问道,“怎么了,可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怀安别过脸去,勉强的笑了笑,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说着又将穿的马甲脱在一旁,张开了双手,等着人来解开衣带,愣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动手去解了。
一向敏感的张娘子这时竟什么都没察觉到,去门口叫人将炉子上的吃食都端了上来,是丰盛的四菜一汤。
“今天有什么人要来吗?”怀安不是没有察觉,可还是下意识的回避了那个问题,一个称职的丈夫应该在这时候装作不知道么。
张娘子本料理着吃食,听到怀安这么一问,将头一低,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本就是无声胜有声的时候,胃里一阵翻涌,张娘子捂着嘴,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紧接着便跑出了门。
后面的婆子见了这场景,笑着说道,“恭喜少爷,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哦。”也不算失望,怀安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刚想起要追出去时,张娘子已带着一张虚弱的脸回了屋子,有些歉意,可那双眼睛闪烁着,又十分希望怀安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怀安抬了抬手,像提线人一样动了动,过去扶着张娘子,问道,“好些了吗?”
张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嗯,叫过医师来家里了吗?”一如既往的问候,不咸不淡。
张娘子含羞的点了点头,正如许多第一次知道自己将要做母亲的妇人一样,既羞涩,又十分惊喜。
可本该高兴的跳起来的父亲,这时候却重重的垂下了头,勉强的笑着,说道,“医师可有什么嘱咐?”
“主要是些吃食方面的,有些禁忌,已经让婆子吩咐厨房。还有···。”张娘子欲言又止,一双眼睛痴痴的望着怀安。
“还有什么?”怀安与张娘子并排坐了下来,夹了些菜给她,又给自己夹了些来吃。
“···,我的脚最近有些肿胀,医师让多出去走走,不要总闷在院子里。”欲说还休,张娘子挑了个别的不紧要的说着。
“嗯,多带几个人。如果觉得闷,叫恬妹妹陪陪你。”怀安心不在焉的回着,桌上的一大桌菜又觉得吃不了,一味的替张娘子夹些在碗里,都快溢出来了。
沉侵在喜悦中的张娘子,自然不会去细究这些事,只觉得他也在爱护着她,心里更甜蜜了,能嫁给从小就倾心的人,和他又有了孩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两人吃了饭,又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甜蜜自不必说,等到歇息的时候,怀安也如往常一般随着张娘子回屋,又被张娘子含羞的拦在了外面。
“···刚才那么多人,我没好说。医师说不能做那个事了,为了宝宝好,这两三月最好分床睡。”
“哦。”怀安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转身便要出门,又被后面的张娘子环腰抱住,把头埋在背上,小心翼翼的说道,“你生气了吗?要么你还是睡这儿吧,我们都忍着点。”
怀安背过身去,将张娘子额头上的碎发拨弄在一旁,对张娘子轻声说道,“没有的事,我去睡书房吧,正巧最近也有些忙,总有些事要处理一下。等下我叫个添香来这儿守着,有什么事你就叫她。”
书房里,早有人点好了灯盏,放在一旁。进屋的怀安,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停下来的自己,有些找不到北。
怀安走到书房的软榻边,坐了下来,把头埋着,突然看见自己的脚尖,溅上了一些泥,蹲了下去,拿手去擦,仍还留有一些泥印子。怀安生了气,又用手去搓,仍有一块阴影在那儿,又因揉搓,新做的靴子,也起了褶皱,看起来更难看了。
怀安干脆将靴子脱了下来,丢的远远的,和衣倒在床上直接睡了。
呜呜···,怀安还未起时,已听到一阵哭泣声起,抽抽嗒嗒的,幽怨委曲极了,想要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又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生疼,这老天便是晴的没完没了。
怀安挣扎了许久,还是睁开了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那妇人也不知是没想过软榻上的人会醒得这么早,还是不自觉自己的哭声已经足够刺耳,慌忙的擦了眼泪,背过身去,息事宁人一般,说道,“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双眼都快哭肿了,还是说没事,怀安起身,想要去穿靴子,才发现那双靴子早已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双眼一闭,有些烦了这一切,又不得不踩着袜子,跟了上去,转过妇人的身子,问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只一激灵,怀安突然真的清醒了,想到昨晚被人撞破的事,难道三妹一早过来说了那事情。
怀安警戒了起来,见张娘子不回话,又问道,“三妹来过了?”张娘子把眼泪抹了,稍微好些了,才说道,“昨天晚上是我错了,不该把你赶到这里来睡,你今晚再回去睡好不好。”说着又来撒娇,全然没有知道内情的样儿。
原是为了这事儿,怀安拿手拍了拍张娘子肩膀,说道,“没事,晚上我去屋里软榻上睡着吧,免得你再乱想。”
“嗯。”张娘子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着怀安还没有穿鞋,又欢喜又心疼,将人推了回去,说道,“我让他们给你拿一身换洗的来,今天也要早去吗?”
怀安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说道,“今早不去了,我在家里陪陪你,你不是想要出去走走吗?等我洗漱了,我和你一块儿去。”
张娘子还没出门时,已派了个婆子,往城外的西郊去了,兜兜转转绕了好久,才在一个路口处等到正往怀安家里去的梁恬。那婆子赶忙过去,行礼道,“三姑娘,真是让我好找,我家少夫人派我来跟你说一声,今天少爷要与她一块儿出门,三姑娘若要找她,得去城里寻她,就不要去宅子里了,免得白跑了一趟。”
梁恬谢了婆子,又转身要回宅子里去,过了三个街口,迎面而来一个算不得多么熟悉的人,看见梁恬远远的行了一个礼,梁恬也回了礼,离得近了,才想起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正是怀安的表弟姚华,表面上是个君子,眼神却总带着些狡黠。
“三姑娘,这是往哪儿去?”那人行礼说道。
梁恬也回了礼,指了指前面的巷子,说道,“闲着无事,到处走走而已,倒是姚公子怎么大老远的跑到这西郊来了。”
本是个狡猾的鬼,偏偏说着人话,姚华摆了摆手,朗声说道,“替舅舅去做些事罢了,听闻三姑娘前些时候大病了,今天看着倒是大好,可是无恙了?”
“好许多了,多谢姚公子关心。”
梁恬向来不喜欢书生气质的人,对面虽是十分客气,也不想多呆许久,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