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地城,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春天的茶山更热闹,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便一大群茶农们从茅草屋里出来,三五成群,从一个个小村庄里聚集到茶山,开始辛勤的一天。也再没有比冬天的茶山更寂寥,一个个低矮的茶树桩,或淹没在云雾中,或藏匿在白雪里,隐没在茫茫的大山里,连最爱打闹的麻雀都不来作陪。
世人只晓得大漠孤烟直,却不知离人群不远的茶山脚下,那一缕青烟也寂寥。青烟下面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时不时又起身给火堆里添些柴火,将早已干枯的手,放在火边暖着。
到了冬天,茶山上少有人作客,清早从湿冷的床上起来以后,丁老头便就这么坐着,等到山下有人送饭来吃时,又挪一挪位置,等人走后,又依偎在火边。
丁老头也不是一开始就一个人,早年也有过妻女,甚至还收养过一个路边捡来的小儿,只是都没活得长久,留丁老头一个人还在人间。
人活着就得有一口饭吃,丁老头也不知道自己能再活多久,也许那天就埋在这山上了,当下有人送来饭菜,就多一口饭菜可吃。
只是今天送饭的这人实在不招人喜欢,明明都已经许久不再见了,今年他突然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逢人便先三分笑脸,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戏谑的看着你,真是让人讨厌!丁老头从那人手里接过装饭菜的篮子,提到火堆边,吃了起来。
“我说姑父,你就这么讨厌我么?咱们好歹亲戚一场,不至于这么深仇大恨。”那人却不识趣,偏偏要凑上来,靠在丁老头边上。
“得了,早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关系,你也别管我叫什么姑父,但凡你心里有一点装着你姑姑,也不会···。到底是她自个儿愿意的,怨不得别人,只怪我既没照顾好丫头,也没守好她。”最是往事磨人,丁老头也不是放不下,只是一想起又酸了鼻头,孤寡老头儿一个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送来的饭已有些凉了,丁老头也不着急,将碗放在一边,等它热一些,回过头来,发现林亮正百无聊赖的看着茶山。
“你要是真喜欢那妇人,就出些钱财送到童家去,将人接回家去住,不要三天两头的往人家里跑,惹别人来嚼舌根,东家也不喜欢你。”
本是个肺腑之言,林亮却咧开嘴,笑着说道,“姑父,也不是我不想将人接回去,我爹不让呢,连我都回不了家。”
“哪有你爹不让的,我看是你自己没这心。要是我家那孩子还在,现在也该有个五岁大的孙子了。”丁老头念叨着。
“真要有个五岁大的孙子,又够得你累了。”林亮望了望火边的碗筷,满不在乎的说道。
“我乐意。你现在还太年轻,到处跑得,等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只想儿孙绕膝了。”丁老头歇了一会儿,又将饭菜端起来,大口大口的吃着。
林亮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捡起地上的石子,往茶山那边仍去,没有一丝声响,转过头来问道,“姑父,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上山来?”
“这时节,有什么人···。哦,前两天有两个迷路的小子,让我给轰下去了。我守了十多年的山了,不会有错的。”
林亮从丁老头手中接过空碗,放在篮子里,收拾好了,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迈步要走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说道,“姑父,晚点我再派两三个人上山来,你管着点,山上有什么事赶紧派人来说。”
“老头儿晓得。别忘了你自己的事,你要有心,你童二叔那里我帮你去说。”丁老头在后面喊道。
“晓得了,改天请你喝满月酒。”林亮边说边往山下走。
比起伶仃一人的茶山上,马家别院边的作坊可要热闹许多,还不等林亮到呢,便远远有嬉笑声传来,“亮哥,你回来了。”
林亮快走了几步,一脚踢在那闹哄哄的人身上,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那人挨了训,赶紧提着脚,一瘸一拐的跑开了,走了也不忘回头喊一句,“嫂子在里屋等你,我就先溜了。”
嫂子,这群人还真是着急,林亮摇了摇头,将提饭篮子放在大门边上,提脚跨过门槛,往里屋走去。
新起的作坊单造了一间起居屋子,本是供炒茶师傅晚上休息用的,到了冬天也就空了出来。这与无处可去的林亮倒是十分契合,顺水推舟接了这间屋子,放床被子,也够晚上用了。
推门而进,正有一妇人背对而站,听见开门声音便转过身来,向林亮走来,伸出手,说道,“给点银子过节。”
林亮也没应着,跨步绕过妇人,往床边走去,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碎银子,在手里颠了颠,递给那妇人说道,“这些该够了。”
这爽快倒让那妇人愣住了,来势汹汹的脸上也有挂不住,将银子好好的放在腰间,才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不是说了过节么?本来也是,过日子总归要些银子,给老太太买些好肉炖来吃吃。”林亮倒是释然,甩了甩袖子,便在一旁坐了下来,准备沏些茶来喝。
“她上次只是···。”妇人有心解释,又张不了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了下去。
林亮却似没有注意到一样,摇了摇空空的茶水壶,起身出门,一边走一边对妇人说道,“你等等,我去打些开水来。”
妇人本打算拿了钱立马就走的,这时见了人,又突然觉得有些话没有说完,见人出去了,便只得去挪了个凳子,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独自盯着这空荡荡的房间。
“喜欢喝陈茶吗?在地窖里放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上次修作坊时,账房先生搜罗出来的,他来得早,什么都知道,就剩这么几块茶砖,他一闻就知道是哪一年的。”林亮提了壶热水回来,又去一旁的柜子,蹲了下去,翻出一个白瓷罐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的茶叶。
“我···,我不怎么喝茶的。”妇人拧了拧衣袖,反而扭捏了起来,过了一阵又起身想走,到底下了决心,小声说道,“你以后都不去了吗?”
妇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林亮,放下手上的茶水壶,难得正经的说道,“对了,我姑父说要给我两个做媒,你看怎么样?”
“我···。”
“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早些年又有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年龄也大了,不会说跟着我,你就立马有什么好日子过。我还好好活着挣银子的时候,你每月就有二两银子可用,等我没了,或是挣不了银子,你也可以甩甩手就走,喜欢去哪儿,跟谁都可以。”
噗呲一声,那妇人笑了出来,说道,“你倒是会说,好像多委屈你了似的,把你当作出银子的矿山吗。”
“哪有一个月只拿得出二两银子的矿山。”林亮也笑了,倒了两杯茶,挪了一杯给妇人,又自饮了一杯。
“既然你提了,那咱们丑话得说在前头,一个月二两银子都是给我的,随便我怎么用?”到底不是头一次,妇人也不在乎别的,只管这口头上的话掺不掺水。
“那是自然,这二两银子是单独分给你的,你愿意自己用,或是养着老太太都行。等开春时候,有合适的小宅子,我凑些钱买下来,就搬进去住,村里的屋子湿气太重,老太太咳起来没完没了的。”
“你倒是惦记着她。”那妇人说道,抿了一口茶,入口时觉得有些苦,到舌根又觉得有回甜,等进了肚子里时,又忘了这茶的味道,再饮一口还是如此。
妇人笑了笑,说道,“到底不是喝茶的料子,不知道这水有什么区别。我今天就先走了,你刚才若说的都是真的,就早点来上门,那个死鬼是要死在外面了,可我娘两个还得活着,也只能靠你了。”
林亮笑了笑,将妇人送出了门,又去了马家的别院里,正碰上来找他的伙计,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亮哥,有兄弟在城里看见童老二了。”
···
童春生确实回来了,并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逃亡的路上伤了腿,混在一群难民里苟活着。
饭虽是吃不饱,草药却总是有的,难民里有个略懂医理的人,存了个菩萨心肠,路上捡到半死不活的童春生,便带在身边,遇见些稀奇的草药就让他试试,故腿上的伤时而好,时而坏。
难民们进不了城,便在东郊外的一座破烂寺庙里避着风雨,等着本地的大善人施粥,一顿饱一顿饿的。
等到童春生的腿伤终于好了一些,便趁着夜色朦胧,装作是起夜如厕,逃也似的从难民堆里跑了。
可跑出来的童春生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北面茶山熟人太多,走漏了风声难以收场,东面又是难民扎推,再回去只怕就永远没办法报仇了。
只有南面还算清静,是个好谋事的去处。春生在码头的废弃宅子里找到年初藏着的家当,便一路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