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肖父身旁的年轻人扬起头说,
“我们董事长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三年。不能再这么浪费时间了。希望您能理解。”
我静了静,对肖然父亲说,
“肖先生,如果您不愿意肖然继续在这里工作,他自己本人也同意的话,我可以跟我们院里反映这个情况。或者,我请我们护士长陪同您,到医院的医学教育处说明一下,可以吗?”
肖父看着我,肃然说道,
“陆医生不挽留一下自己的得意门生么?”
真是个难缠的父亲。我微觉好笑,顺势说道,
“坦白说,我自然是不建议肖医生现在离开。他还有一年就要完成住院医训练,如果他以后还打算行医的话。现在离开,获取正式医师执照可能会有些麻烦。”
那位年轻人笑言,“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董事长打算在西宁区开一家医院,让肖哥自己来管。”
我心中震动。西宁区,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肖然这小子,平时可真看不出来啊。
我笑着站起,“那好,那我祝肖然前程似锦。”
我的呼机在那时响起来。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两位。这样吧,我请我们护士长陪二位去一下医教处,可能有些手续要办。肖然在办公室的东西,待会儿我们整理好了交给您。”
肖父与那位年轻人站了起来,同我一起走出门。到了门口,肖然父亲停住脚步,又问了一句。
“陆医生,肖然在你们这里有没有耍朋友?”
我愕然看向他。那位年轻人一笑接口,“我们董事长是问,我肖哥有没有谈恋爱?”他咳嗽一声,朝我眨眨眼。我忽然被他们逗笑了。看来,肖然的爸爸还挺逗的。这么说来,他可能也没有太多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来正式通知我们,肖然不干了。可以理解。家里有这样的资源,何必费这劲。
唉,人又少了一个。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一点我还真不清楚。”我想了想说,“好象有个住院医小姑娘,经常过来找他。”
我看到肖父询问的眼神,立刻接着说,
“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说说。具体情况您还得问肖然自己。请代我向他致意,感谢他这几年的辛勤工作。”
肖父伸出手来,与我握手道别。
我匆匆赶回病房。徐展领着众人,已经把所有患者看了一遍。她年纪不大,做事却井井有条。我扫了一遍那些患者的医嘱,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暂时留在我们科?我心里升起一丝渴望。忽然间失去了肖然这员大将,我还真有点儿抓瞎。好像也比较后悔。或许我平时不该对手下人这么凶?这一个个的都跑了,难道最后我要落到自己写病历,然后再被某人嘲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徐展迎上来,“陆老师,其他床都搞定了,就是十二床不太配合。”
她脸色赧然,“刚才早交班之前,我是跟他母亲了解的情况。他本人完全不配合。”
我告诉她,一起去看看。
十二床窝在床上,手指在手机上不停滑动,一脸漠然。满头鸟窝一样的乱发横在额前,将他的双眼挡住一半。病床之上也像个鸟窝,床单被子缠成一团。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床边,神情悲凄。见我们过来,她站起来缩到一边。
徐展告诉我,她是十二床的妈妈。
我走过去,同这位母亲握了握手。我们立在床前,向十二床做自我介绍。自始至终,这个孩子无动于衷,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荧光映在他的眼里,他就象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充耳未闻。
他那神态,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杨帆在家,有时也是这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模样。这一代人啊,我在心里摇了摇头。不过,根据十二床的入院缘由,显然其精神世界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这就不是单纯的青春期情绪异常所能解释的了。
我走上前去,对斜倚床头不做任何反应的他说,“你叫程力,对吗?”
他没有出声。他母亲在一旁说是。
我接着说,“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按照规定,我们必须对你强制留观。你本人也是医学生,应该清楚原因。在场这几位都是你的师姐师弟,如果觉得不方便,我们可以换人,或者做出调整。你应该明白,你的医疗信息是完全保密的。”
他刷地一下抬头看我,眼里象是含着一对透亮的玻璃珠,一瞬间闪动耀眼的光泽。
“是的,非常不方便。我要求成为非教学病例。我知道你是主治。你可以直接管我,叫其他人出去。”说完这些,他继续低下头看着手机,不再搭腔。
我思考片刻,回复他,“可以。”
我转身面对徐展他们,“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等程力同意了,我再请各位重新参与。”他们看看我,我点头示意。他们几人在犹疑中离开了。
程力的母亲扑到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小力,你怎么能叫其他医生都走呢?多些医生不好么?现在就剩了她一个女的,万一有个什么事,不是人手不够么?”
程力象是机器人一样,任由他母亲推拽,一言不发。
我向程母发声示意,请她安静下来。她没管我,仍然絮絮地说,
“小力啊,答应妈,你可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你要是不愿意念书,俺们就回老家去吧。只要你好好的,怎么着都成啊,回家去也不是没有饭吃。妈现在可就你一个指望!你要是出了事,妈可怎么活啊!”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丝哭音。
程力的母亲一直说着话,翻来覆去要他保证,不再做傻事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从侧面看去,我好像瞄到一个游乐场的摩天轮。
我插了一句,“是迪斯尼的摩天轮吗?”
程力放下手机,眼睛没看我,漠然回了一句,“是啊,去年暑假跟我同学去的。”
他猛然一掀被子,起身下床。我退开一步让他。他大摇大摆,往洗手间走去。一道冷硬的声音随之传来。
“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失败了。”
我心中猛然一拎。我回头看他母亲,她呆愣地望着我,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走到护士站,对任护士长说,“十二床高危,需要进封闭式病房。没收手机,零餐具。其母亲可以探视,除此之外,谢绝他人来访。帮我联系一下神内,叫腾主任会诊,可能要上ECT。”
她立马说好,抓起电话打给医院保安处。
我长出一口气,走向会议室。
在这样的岗位呆久了,人容易机械化。遇到某种场景,脑中形成某种指令,嘴里说出某种方案,都好象是程序化了一样。虽然人们一直在强调个体化治疗,以人为本,但在实际操作中,所有的治疗手段都要遵循一定的Protocol,不能轻易越雷池一步。
徐展见我进来,招呼道,
“陆老师,我们可以不去体检十二床,但病历还是我来写吧,您来签字就行。客观数据EMR里都有。我们是教学医院,他不可能特殊化。而且他现在是强制留观,没得选择。”
我笑着回答,“谢谢你,徐医生。不要紧,病历几个字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我还是自己来吧。我答应了患者,就要说到做到。你帮我去医案馆备个案,说明一下情况。再把其他几床的医嘱跟护士长走一遍。”
她说好,起身走开。
陈昭一举起了手,“陆老师,这个病例很有教学意义,您不让我们参与,”他看了看身旁的丁姓学生,两人一起望向我,“我知道是患者自己要求的,但他现在不是没有医学决定权么。”那位丁同学也表示附和。
我点头说,“十二床没有自主出院权,但是,他还是有拒绝接受治疗等医学意见决定权。这样吧,下午我给大家开个小灶,说一些既往的类似病例和处理结果。”
陈昭一和丁晓辉同时说好。
丁同学继续憨憨地说,“陆老师,肖师兄怎么了?护士长说他以后都不来了?”
我顿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肖然桌上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干净,桌面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我看着那个空空的角落,感喟了一声。
“多情自古伤离别。两位未来的医学家,如果你们将来真有人想来我们这儿‘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话,拜托一定要把咱爸咱妈事先都搞定。别到时候跟你们肖师兄一样,训练到一半,后院起火不得不走人,叫你们陆老师这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
无人说话。
“心里这份难受。”我停顿片刻,笑着加了一句。
两个医学生的脸上,显现一丝不忍。我哈哈大笑起来,“此一刻是否特别开心?终于扳回一城。”
两人急切答话。一人说,“陆老师,您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好老师。”另一人,“肖师兄也跟我说,您就是他的榜样,是他的偶像!”
我笑道,“惭愧惭愧。偶什么像啊。你们谁有肖然的私人手机?打个电话道个别,也帮我问候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搞得人措手不及。跟他商量个日子,我们大家给他开欢送会!”
下午倏忽而过。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杨一鸣的电话。
“你在干什么?”他的语气亲昵。
“你在干什么?”我复制粘帖。
“本人正在想得美啊,这不是陆医生昨晚发来的医嘱么。”
我心里怂了片刻,软声问他,“昆明那边怎么样?”
“好啊,是个好地方。山温水软,美人扎堆。你没来可惜了,没接受到该有的熏陶。”
我不接他的话茬。“喂,你下个周末能回来一趟么。”
“干什么?陆爷要是专门召唤我那位老弟,那本人也只有日夜兼程了。”
我的脸一红。“你少贫一点会不会死?杨帆生日,你忘啦。我想在奶奶那儿给他搞个生日聚会。”
“是么?新鲜啊。陆爷这是母性觉醒了,准备讨好咱们家阿哥啦?”
我冷笑道,“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是的,我是想讨好那个小祖宗。毕竟人家也是在我肚子里呆过的,将来只给某些人做孝子贤孙,好象不大公平吧?”
电话里传来此人的轻笑。
我觉得有必要认真一点,于是又说,“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慎就寻死觅活的。爷娘老子都是前世做多了过,今生来给他们还债的。俗话说的好啊,儿大不由娘。何况在某些人的撺掇下,我们家这个祖宗现如今对我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这不是未雨绸缪,想着拿热脸贴一贴人家的冷PG么?不服不行啊。”
某些人笑得哈哈的,
“哎呀,陆爷,您可千万别贴。我可记得您当年,喂个配方奶吧还非要三十七度,天天拿着个温度计,热了不行冷了不行。温度计都被你折磨死了好几只,你记不记得。我可替咱们家阿哥回绝了啊。我怕你再给他PG上烫出个泡来。您这热脸,咱阿哥无福消受啊。”
“你今天的刀都开完啦?喝了手术室的笑气还是怎么的?”
他又猛笑了一会儿,停下来说,
“开完了。戴了一整天口罩,这不是找陆爷听一耳朵,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放松一下么。待会儿再去搓个澡,洗个三温暖啥的,就齐活儿了。温山软水,及时行乐,不负美人恩呐。”
我绷着脸没说话。
在静默中,他干笑了一声。
“陆爷如今看着是胸怀见长,怎么内地里名不副实啊。”
我的脸又热了。流氓就是流氓,贫得没边了。我静着没搭腔。
他淡笑着,柔声加了一句,
“放心吧,逃不出陆爷的五指山。”
我放下电话,准备结束和此人扯的闲篇。听到他在电话里大喊,我又举起手机。
“喂,我还没说到正事呢。”
“你能有啥正事?”我反问他。
“嗨,这话就伤感情了吧。刚才讨论给咱阿哥过生日,不算正事么?”
“还有呢?”
“给本人的内弟操心,算不算正事?”
我顿了一下,纳罕问到,
“他需要你操什么心?你这辈子除了带着他打游戏,害得他大学都差点没混毕业,还替他操过哪门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