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场不算毫无准备的出走
夜已深,整个家里都保持着肖云摔门而去那一声很重的关门声之后的格外的安静。苏梓颜还坐在书桌前,桌上还铺着那本她本来也没在看的书。
脸还在热辣辣的疼着,日子好像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只要平静的含糊过去,自由和光明就会一步步的走近,像她走来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和一个又一个让人不舒服的人。
这一巴掌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挨打,虽然当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就想到肖云一定气疯了,可潜意识里,她其实没有觉得肖云会真的打她,就像她潜意识里觉得肖云其实非常爱她一样。这一巴掌打得她那颗许久都不会矫情的心也变得矫情起来,她开始思考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是真正爱她的。肖云爱她吗?肖云对她的爱应该更可以说是一种对于她自己期待吧?她总希望能通过苏梓颜得到更多来自苏温茂的关注,比如她喜欢在苏梓颜有些微小的不舒服的时候向苏温茂夸大她的病情,这样苏温茂就会火急火燎的赶来,比如她总会有意无意的提起苏梓颜的某些口味,语言习惯,某个角度的神态很像苏温茂,每每说起这个的时候,苏温茂都真的很开心。很多本书上都说过,真正的爱是无私的,那么肖云这样的爱实在算不得无私吧?
那么苏温茂呢?他是真心爱她的吗?这个一直对自己很重视很关心的父亲,是真的爱她吗?不,一个对家庭和爱情都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又如何谈到真正的爱呢?在苏梓颜的记忆里,苏温茂对她一直都很好,几乎可以给她所有同龄孩子中最好的,面对她的时候也一直是父爱满满的慈祥样子,除了作为父亲朝夕相处的陪伴。可苏梓颜也听肖云说过,她出生前苏温茂并不想要肖云生下孩子,可肖云还是执意地生下了她。苏梓颜遗传了肖云的好基因,皮肤白,头发黑,睫毛也密,在她生下来还是看不太出长相的时候就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宝宝。而且,她的左肩膀上还有个铜钱型的胎记。本来有个胎记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可这个胎记确实非常圆而且中间还有一块很类似方形的空心,实在非常像是个铜钱的形状。说来也奇怪,苏温茂那年的生意本来做的很不顺,两个大项目的决策失误在公司本来已经非常艰难,可在苏梓颜出生后,突然赶上了好政策,漂亮的翻了身,还在第二年扩大了好几倍。做生意的人往往都非常迷信,当苏温茂把这一切和苏梓颜肩膀上的胎记联系起来的时候,就在心里认定了这个女儿就是他的福星。当然,肖云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让苏梓颜去思考自己的父亲是否对自己真心,而是为了炫耀她多会生。
还有谁呢?爷爷奶奶?自然是不认她的,外公外婆也早因为肖云给苏温茂当情妇和她断了关系。那么还有谁呢?在这样的年纪,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除了父母亲人还有谁会爱她呢?朋友?她没有,因为知道朋友之间该是坦诚的,而她不愿坦承。男朋友?她没有。纪斌白?当然不算,而且他妈妈今天闹的这一出让她对他的那些无足轻重的好感变得荡然无存。
一个人存在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心的爱她,这样的人多吗?这样的人可怜吗?苏梓颜有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每当她开始思考这些情感的问题时,她就觉得自己很矫情,她讨厌矫情的自己。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已经不喜欢矫情时,这样的人生注定是不会快乐的。
想到纪斌白,她才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明天”。她开始清醒得认识到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得面对几个小时后的日出,比起日后她要面对的麻烦,这一巴掌根本不算什么。
今天她刚刚拒绝了纪斌白他妈,可让她转班的事估计她妈已经和班主任和学校打过招呼了,所以等她明天上学的时候,班主任应该还会找她谈的,虽然说是不能逼迫,可纪斌白家在学校里的影响力还是很强的,她如果想彻底的解决这件事,可能也得有个势力不小的家长来解决才行。她当然是不会找肖云给自己解决这件事的,她几乎能想象到肖云如果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和纪斌白的暧昧绯闻的话,搞不好觉得很高兴,因为纪斌白不就是她所希望的那种女婿吗?她当然更不会找苏温茂给她解决这种事情,毕竟她已经四年没有跟爸爸撒娇了,而且以后应该也不会了,已这种私生女的身份撒娇,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丑一样。
比纪斌白妈妈更麻烦的是肖云,虽然肖云打了她一巴掌,可她也一定是被苏梓颜的话伤透了。她知道刚才肖云是被她的话震惊了,一时想不到如何回嘴又气急败坏才打了她一巴掌,等她冷静过之后,这事情不会这么过去,因为几天这样的事情她也觉得更吃亏的是肖云。只是她猜不到肖云会怎么做,是会从此就更加强势的控制自己,还是会软下来。她想她今天的话应该在肖云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她现在应该会非常担心她会真的像她所说的成为一个真正的白眼狼,可她又应该是废了很大力气才说服苏温茂,而今若要出尔反尔,她也很难自然的自圆其说。而肖云偏偏又不是个有脑子的,所以当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她应该走的就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线。这不是说笑话,明天最迟后天,肖云一定会有所动作,她应该会是声泪俱下的向苏梓颜讲述她如何艰难的把她带大,如何为了她承受着外界歧视的眼光,然后会告诉她如果她抛弃她,妈妈一定会活不下去,而她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会也许真的会半真半假的做出像是要上吊的或者吃安眠药的事情。
说实话,苏梓颜怕这个。她怕无法她无法控制事情的发展,怕见到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声嘶力竭,更怕她在慌乱和不忍中糊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毕竟,那是她的妈妈,她曾经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妈妈,那个在她十三岁之前无比依赖的妈妈。
走出房间,苏梓颜从冰箱里那些冰块出来敷在脸上,冰凉的感觉很好,可是因为冰敷的太不及时,虽然脸上冰凉凉的感觉让人舒服,可消肿的作用不大。
宁静的深夜,炎热的夏天,不太明亮的月亮,懒得闪烁的星星,令人窒息的空气,还有脸边让人麻木的冰。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跑了出来:逃跑。
当然,对于苏梓颜来说,这个念头不算大胆,也不算突然,因为在无数次压抑和无奈时,她的脑子中都冒出过这样的想法,可却从来没觉得该真的去做,而今天好像是真的该去实践的时候了。之前没去实践的原因很复杂,比如年纪太小,独立生活能力不够,财力储备不足,最主要的当然还是没有像今天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有的时候无论要做什么,最重要的促成因素不是天时地利人和,而是你的决心。
今天发生的一切让苏梓颜觉得墨菲定律真的是一条非常魔力又魔咒的定律,最坏的事情就是会在最坏的时间发生,然后还会变得更坏。肖云就是挑了这样一个她被纪斌白母亲搞的怒火中烧的时候又在火上淋了一大勺油,而这一大勺油让她心中想要逃跑的星星之火成了燎原之势。
在之后的日子里,那些她完成了离家出走之后的日子里,她常常想如果肖云没有在纪斌白妈妈来找她那天来惹她,或者纪斌白妈妈没有在那一天来找她,她还会不会离家出走,没有答案,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如果,也从来不能因为后悔而从头来过。
当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苏梓颜的心里在紧张,恐慌,迷茫之余,竟还有一丝丝的兴奋,那种即将冲破牢笼般的兴奋。她环视房间一周之后,开始收拾要带的东西。
她把手机,电脑,充电器,外接电池,记事本,笔袋,还有两本最近在看还没看完的书装进背包里。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轻巧的拉杆箱,好在是夏天,她装了两套干净的内衣裤,一套睡衣,两件T-shirt 和两条牛仔裤,还找了一条轻薄的小毯子叠好了放进箱子里,以防她要在某个大厅里过夜会觉得冷。然后她用个不大的化妆包装了一个迷你装的洁面乳,一小瓶乳液,一支唇膏,还有一小包卫生巾。
之后便是最重要的部分,她的钱,这是离家出走最重要的部分。苏梓颜打开钱包开始清点自己的身家:一张招商银行的银行卡,里面应该有将近三十万,都是这几天过年过节苏温茂给的压岁钱,因为开卡的时候她年纪太小,还不能开卡,这卡因该是苏温茂的名字。这是前几年过年的时候苏温茂直接给她的,说里面有十万块钱,密码是六个一,苏梓颜把卡好好收着改了密码,一直通过ATM机操作,每次的存款或取款的额度都没有超过一千块,所以一直都没人注意,或是跟她要身份证,这么慢慢存着,里面竟有了这么多钱。这张卡可以说是非常安全的,苏温茂应该早忘了曾经给了她这张卡,更不会想到去停了这张卡。她还有两张购物卡,一张五千的,一张两千的,都是肖云给她的。打开微信,她手机银行里还有近四万块,这些都是她平时把肖云给她买的些小首饰,背包,手表什么的在网上专卖套现的钱,反正肖云花钱没数,又不会没事清点她有多少东西,所以她卖了这些东西,肖云根本就不知道。现金有两千多都是一百的,还有几十块零钱,正好方便坐车。苏梓颜从两千多的现金中拿出了五百放在书包底层的夹层里,又分出一千块放在拉杆箱里,并在两本书里分别夹了一百块,剩下钱包里还有五百多的现金。
然后她从柜子里找出了专门装小白的背包,简单的装了一小包猫粮,一块平时洗澡后把它包起来的毛巾装进去。苏梓颜一直相信,动物是通人性的,就像小白。小白是苏梓颜的猫,是一只浑身浅灰色的猫。小白不是一只很懒的猫,偶尔还非常活泼,可今天它似乎听懂了苏梓颜和肖云的争执,一直躲在床边的小窝里假寐,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却始终呆在窝里没动,懂事得可怕。人和人的感情常常很复杂,可人和动物的感情却往往很简单,就像今天的事,如果限定苏梓颜只能带一样东西走,那她会放弃一切,只带上小白。
小白这名字起得有些草率,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受了点伤,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苏梓颜带它去宠物医院治疗,回家细心照料了很久,半夜要醒好几次,生怕醒来的时候它就死掉了,这样忙了几天才想起起名字的事情。对于起名字的事情,苏梓颜不怎么在行,只觉得要顺口些,刚好在电视上瞟到蜡笔小新,就把蜡笔小新里小新那只狗的名字拿来用了,只是人家的狗真的是白白的,而这是只纯灰色的猫。有时候小白也会调皮,会爬高,会弄坏东西,每逢这个时候,苏梓颜都会连名带姓的叫它“苏小白”,忘了说了,小白是个女孩子。
把小白从窝里抱了出来,放在包里,小白很乖,还是很乖的轻轻的叫了一声,就缩进包里,只把头露出来,两只眼睛灵动而纯净。“小白,我要逃跑了,你来给我做伴吧,顺便给我壮胆。”苏梓颜轻轻摸了摸小白的头说。小白小声的喵了一声算是回应,这种时候不论它有没有选择当然是和主人一起走啦,反正环境怎么样对它来说本来就不太有所谓,只要和主人在一起就是好的。
最后,苏梓颜检查了她的身份证,护照,学生证,好像可以了。收拾完所有的东西,过程简直顺利且迅速的有些难以想象,每一个程序都有秩序有逻辑,就好像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出逃。苏梓颜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在这样的心情下居然还能冷静而且十分缜密的像个特工,这的确不是她的第一次出逃,因为在她心里她早就出逃了一百遍了。
所以,这真的不算是一次没有准备的出逃。
苏梓颜把所有东西进行了二次清点之后,简单的整理了床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平时早上起床的习惯是从不叠被子的,毕竟是要走了嘛,总得做出一些仪式感的事情,床铺都铺好了,你还能再躺会去吗?
关上自己房门的时候,苏梓颜的心中还有一丝犹豫,而当她关上家门的时候竟是没有一丝犹豫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你迈出第一步以后,后面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难了。
苏梓颜没给肖云留下只言片语,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如今说什么都好像变成了威胁和责怪,而她其实不想责怪肖云,更不想威胁她,她是真的只是想要离开这里,换个环境,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不过为了显示出她并非是在房间中凭空消失,她把自己的钥匙连同钥匙扣一起留在了门口的台子上,这样,肖云应该能明白了吧?
离家出走后的第一站是市中心商业街的一家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之所以会选择这里其实也是早就想好的。一个女孩子大半夜打出租车目的地自燃是越热闹越安全,而且又是这种消费不太高但又不会太低,店里有服务员有保安有监控,基本可以保证你人只要在店里就是安全的。
虽然是二十四小时的店,里面的人并不多,毕竟没那么多人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来吃肯德基。苏梓颜点了一杯可乐一份麦乐鸡找了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其实她应该感觉到饿的,晚饭本来也没吃,又耗费了这么多精力,可她看着食物,却没什么胃口。喝了点饮料补充了些糖分,觉得脑子好像也开始重新运转起来。
当她真正的完成了这个“离家出走”的举动之后,要何去何从是她要马上要决定的事情,最好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就决定,毕竟她这样一个花季少女拖着个行李箱半夜不回家还是很显眼的。苏梓颜其实不愿意把她这次的行为定义为离家出走,因为“离家出走”听起来是非常幼稚的,而离家出走的人往往还是要回家的,要么是家长妥协了,要么是自己妥协了。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离家出走在外面所停留的时间往往是看他手里还有多少钱。她手里的这些钱自然可以让她在外面待足够久的时间,而最重要的是她真的不准备回去了。其实她本来计划着高中毕业之后就出国留学,最好是北美,美国也好,加拿大也好,因为地方大,而且离家非常远,到时候她便能真的脱离空间和时间的束缚了。而现在,她显然把计划提前了。
那么现在,她需要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书还要不要念。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苏梓颜在心智上所能表现出的成熟是惊人的,可除了成熟之外,她还有很多优点,她聪明,有见识,而且对自己很了解。比如现在,她就清楚的知道,作为苏梓颜的她,是不可能像那些电视剧里从小镇走出来的女主角一样:辍学之后在大城市里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在业余时间还不忘了学习,然后因为工作勤奋努力成为了一个那种可以讲演自己成功经验的成功人士。她知道,她端不动盘子,也洗不了碗,更当不了制衣女工,而这些工作也并不像电视上演得那么好找。而且,她也不认为她会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都能遇到贵人,这些在主角光环笼罩下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大酒店的房间好办,可都需要登记身份信息,那么肖云想找到她实在太容易了。可她没有傻到因为这样就要去寻找那些不用身份信息的小旅馆,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卖到穷乡僻壤当媳妇从此不见天日,即便是碰上个小偷,她也是不能忍受的。当她走出家门,在出租车的后视镜上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张脸过于稚气了。因为还是高中生,每天呆在学校里,见到的都是同龄人,而这个年纪的人往往又是最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时候,而除了校门,看到真实世界中的人时,才发现自己看起来一点也不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大,这一点实在是个麻烦。
或者,她先找一个公寓住下来,然后想办法办理留学手续,而这样被找到的机率也很大,而且没有高中毕业证,她要申请好的大学也不会通过,一般都会让你先去读预科课程,而预科课程往往太耽误时间,而且学费会很贵。
或者,干脆只是浪迹天涯?在这个火车票都已经实名制了的时代,似乎不太现实,而步行或是骑车似乎都太不现实了,且不说自己有没有这个体力,单说她这样一个单身女孩儿的身份就太危险了,她可不想自己年轻的身体在死后的多天因为泡得肿大漂浮起来才被发现,更不想被肢解之后被丢弃在黑色的塑胶袋里,她不怕死,可真的怕死得那么难看,而比死的难看更可怕的是死前你可能遭受到的伤害。
这个时候,别相信什么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这样的话,因为好人虽多,而一个坏人便会是致命的。而且,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有些歹念都是临时起意的,在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弱者时,你才会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善良。
几经思考之后,苏梓颜还是给苏杨发了短信。
苏杨的电话秒回了过来,只说了一句,“待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