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愿这份不幸自由自在
(一)
夏迩早晨出门时,走在楼道里正好碰见二楼的邻居开门出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人时总像是有着满脸疑惑似的。尽管不熟,夏迩还是照例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
“姑娘,你说你咋就这么倔呢?女人还是要能忍耐,不看别的,也要看看孩子啊!你看看身边,哪个女人不是为了孩子活着的?”女人脸上的疑惑似乎更重了。
“您,您怎么……”夏迩从来没有和楼里的任何人谈过自己家事,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
“你男人来找过你好多次,我们谁不知道?他跟我们说了,你是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离家出走,还非要离婚。姑娘,听我一句劝,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别做傻事,当妈的不要孩子,不要家,会有报应的!”那邻居又是叹气又是着急,确实很为夏迩担忧。
“我没有不要孩子,是他们……”夏迩正要辩解,这好心的邻居却一扬手,用不容置辩地语气强调道:“你不用说,我看得出来,你们年轻人就是太随便!你男人这样求你,你都非要离婚,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孩子都有了……你这姑娘,长得挺好看,真没想到心这么硬!啧啧——”说完自顾自走了。夏迩无从辩解,只好气闷地走出楼道,发现小区里有好几个跟那女人打过招呼后,都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夏迩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小区。
夏迩到店里后,正在屋里和客人说话,守在前台的小姑娘突然一脸惊惶地跑进来,急急地说:“老板,您快出来看看,又出事了!”夏迩心里一颤,自从周刚闹过那出汽车堵大门的事后,夏迩的神经就变得脆弱了许多。
夏迩跑出门一看,玻璃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几行血红的大字:“老婆,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儿子天天在家哭着要妈妈,离婚了,孩子就没有了完整的家!我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老婆,求你回家吧!”走过店门口的人都捂了嘴在笑,不远处还有几个好事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夏迩目光扫到更远的路边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周刚,靠在车门上,抽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夏迩的心又是一惊跳。
夏迩伸手想撕下大字报,手伸到半空中却停了下来。夏迩一扭头,又走进了店里,拿出手机,拨通卢律师的电话。大约一刻钟后,来了个卢律师的徒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说是卢律师正在参加庭审,不能亲自过来,叮嘱过自己,如果夏迩来电话,就由她来负责。小姑娘先拿出手机,从各个角度好一通拍摄,然后伸手去撕那大字报。
“慢着!”小姑娘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大家一看,正是周刚。“我看谁敢撕!”周刚把烟头使劲一扔,站在小姑娘面前说。
小姑娘本来个子不高,和周刚站在一起,还不到他的肩头。小姑娘抬起眼皮,有点艰难地仰视着周刚,却一点也不胆怯,语气十分平静沉稳地说:“这种非法张贴的东西,有碍观瞻不说,还妨碍了他人做生意,这是侵权行为,人人都可以站出来主持公道,把它撕了。”
“哟,看不出来啊,你人不大,语气却够大!还主持公道,律师还能他妈的主持公道,你说笑呢!不是你们瞎掺和,我老婆她会铁了心要跟我打官司?照我说,律师就是专门要破坏人家的家庭,那么多人离婚,律师就是罪魁祸首!大家说是不是?”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周刚对着人群问完,又低头看着那小姑娘,一脸狡黠的笑。
“你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会有这种认识,只能证明你不知法,不懂法。”小姑娘鼻子一翘,说,“至于这张大字报,如果贴它的人自己能撕下来,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自己不撕,也不让别人撕,那我的委托人就只能报警了。”
“报警啊,尽管报,我还怕你一个小姑娘?”周刚弹动着一条腿,毫不在意地说。小姑娘说到做到,进到美容店里,让夏迩拨打了110。
警察约摸四五分钟后到了,得知张贴大字报的人是周刚,劝说道:“你先把它撕下来,私自在他人门上张贴东西是侵权行为,情节严重是要拘留的。”
“警察同志,这是我老婆的店,我在我老婆的店门上贴,不是在别人那里贴!怎么,我来找我老婆也犯法?”周刚说。
“不管是谁的店,只要当事人不同意,你是不能在这里贴东西的。”警察也是一个年轻人,他眨眨眼睛,大约是觉得眼前的局面有点棘手,但他很快找到了重点,对周刚说。
“警察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老婆的店不就是我的店吗?我这也等于是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怎么就不能了?”
小姑娘不看周刚,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是受害人的代理律师,他们夫妻正在闹离婚,我的委托人已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这位周先生的行为是在故意妨碍我的委托人做生意,已经给我的委托人带来了很大困扰,我们希望警方能妥善处理。”
“既然已经走了诉讼程序,就应该等着法院怎么判决,不能来闹事。如果你不愿意把它撕下来,那我就把它撕了。”年轻警察决断挺快,动作也挺快,一伸手就“嗤啦”一声撕掉了那张大字报。
“你凭啥撕我的东西?警察了不起啊!”周刚气焰减弱了不少,但怒气却不减,问道。
“我是在行使执法权,请您配合!”年轻警察不卑不亢地说,“这是出警处理记录,请您签字!”
周刚却不屑地一嗤鼻子说:“撕了老子的东西,还要给你签字同意?你糊弄谁啊!”转身扬长而去。那小姑娘,卢承旂的徒弟,提醒夏迩也要签字。夏迩走过来签上字,看见门口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心里一慌,脸上一红,手也不由得有些发抖。
“夏女士,我还要回去向卢律师汇报情况,先走了。有事您再打电话联系。”警察离开后,小姑娘也向夏迩告辞离开。
“卢律师有没有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啊!”夏迩抓住小姑娘,“你帮我问问卢律师,什么时候开庭?我该怎么办?”小姑娘同情地看看夏迩,点点头。
(二)
阮茞和夏迩坐在车里,夏迩捂住脸轻轻地啜泣着:“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我快要被他逼疯了!”
“夏迩,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辛苦你了!”阮茞看着哭泣的夏迩,忍不住心疼,抬手想去抚摸夏迩的头,可手悬在空中,很久都没有落下去。
“你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无论我多么不想和他在一起,他都有办法让我无路可走。我逃不掉,我只能留在他身边!真的,这是我身上的魔咒,我从小就害怕他,可越害怕越离不开他!我这辈子都要在这个魔咒里,就像现在这样,没有办法……”夏迩突然感到头一晕,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阮茞急忙扶住她。
“夏迩,你清醒一点,打起精神来!他不过是善于利用你的感情,善于利用你对父母、对儿子的爱,他也擅长利用你的……软弱,把你捆在他的身边,他只爱他自己。如果你现在回头了,恐怕以后就真的只能认命了!离开他吧,夏迩,只要你下定决心,勇敢一点,坚强一点,他就没有办法再控制你了。相信我,熬过了这段时间。”阮茞抱住浑身瘫软的夏迩,这个他心心念念了整整二十多年的女人,娇弱无助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唤醒了他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柔情,此刻,他的全部身心和整个生命都在为之欢乐和痛苦。每个人的生命中其实都有一种魔法,引导着你往前走,去经历那些必须要经历的事,遇见那些注定了要遇见的人,不管是幸福,还是不幸,这魔法都能让你看起来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卢律师说案子这几天就会开庭审理,他也说了,有打赢的把握。你放心,我会关注每一个环节。至于周周,尽管让他当庭选择由你监护,是最省事的办法,但我的想法还是不要让他出庭,他还小,让他做这样的选择有点残酷。”待夏迩情绪平复后,阮茞轻抚着她的后背,慢慢说。
“我对不起儿子!”夏迩又是鼻子一酸。
“你关心他,爱他,不是不管他,是有人非要把你们分开,这不能说是你的问题。”阮茞温柔地劝解,“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以后,你还有很多时间和儿子在一起,还有很多机会对他好!”
“阮茞,你是教授,你告诉我,离婚是不是对孩子的伤害很大?”夏迩看着阮茞,眼里依然擒着泪。
“家庭不完整的确会影响孩子,但你想想,形式上完整的家庭,如果内部有很多矛盾冲突,夫妻之间常常吵架、冷战,甚至出现暴力,孩子也会受伤,心理阴影也许更大……”阮茞说。
“没有父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美的世界!”阮茞继续说,“每个孩子都会受伤,伤害是无处不在的,没有人能躲得过。受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给他引导。夏迩,你是一个好妈妈,一定能让他明白你对他的爱!”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是我错了!别人都劝我,为了孩子要忍下去,我却忍不了。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夏迩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阮茞。
阮茞懂得夏迩内心的煎熬,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把夏迩轻轻地搂在自己的臂弯里,说:“孩子的人生还有很多机会,你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夏迩被阮茞温情脉脉的一抱,感觉有一股令她接近晕眩的气息,从五官侵入了自己的全身。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努力立直脖子,想把脸挪开,可她的右半边脸还是触到了阮茞的衬衣,还有一颗小小的硬硬的纽扣,贴着她的颧骨,让她的那寸肌肤生出一丝甜蜜的隐痛,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让夏迩产生如此心醉神迷的感觉。夏迩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
“可是,太迟了!已经来不及了!”夏迩突然直起身子。
“只要你下定决心,每天都可以重新开始!”阮茞的眼里满是希望与鼓励,像星空一样璀璨,仿佛能治愈所有失望和沮丧。
夏迩摇摇头,再摇摇头,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没有办法回头了!”也算给了自己一个绝不可放弃的理由。
阮茞咧嘴一笑,含情脉脉地说:“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三)
“你听说了吗?你的那个同学的老公,酒吧的老板薛斌,被抓起来了!”夏迩的一位客人是在酒吧隔壁酒店的大堂经理,对酒吧内外发生了什么事一向了如指掌,她刚走进美容店就急不可耐地对夏迩说,把一对细挑的眉毛夸张地直往上扯。
“你确定?”夏迩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
“我的话你还不信,我什么时候谎报过军情?”这细眉女撅撅嘴,继续说,“薛斌搞的那一套,完全是黑社会,被抓进去是迟早的事!”
“黑社会!不就是卖酒,怎么就跟黑社会牵扯上了呢?”夏迩虽然厌恶薛斌,但终究还是把他看做了董婷婷的丈夫。
“你以为酒吧就卖点酒那么简单?那酒贵得离谱不说,里面的弯弯绕绕,见不得人的东西多着呢!”细眉毛往上扯,兼向两边努力地分离。
“啥弯弯绕绕,怎么见不得人了?”夏迩更加诧异了。
“酒吧里一般都有许多年轻女孩儿,这你是知道的吧,她们可不是普通客人!酒吧里的这些女孩,和别处的还不同,薛斌不仅限制她们的人身自由,还把她们出租给其他酒吧,如果有不听话的,轻则打骂,严重的时候……你知道,酒吧里的那些保镖都不是人,折磨起小姑娘来个个都是高手!”细眉毛垂下来,无精打采地挂在眼睛上。
“这这这——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无法无天吗?”夏迩大惊失色。
“如果只是暗地里虐待一下,女孩们自己不敢说出来,他还能没事。这次听说是有两个失踪,家里人找来了,才东窗事发的!”女人的眉毛重新活跃地抖动起来。
“失踪了?怎么会失踪?”
“还能是什么原因,死了呗!”女人的眉毛也似乎在叹息,耷拉下来。
“你是说他们敢杀人?”夏迩的想象力一向丰富,脑袋里立刻出现薛斌杀完人之后,回到家看见董婷婷,眼睛依然是血红色的。
“有啥敢不敢的,黑社会的手段都是这样,不小心打死一两个,或者女孩子受不了跳楼,都不是啥稀奇的事。听说这次一个是被打死了,一个是跳楼死了,太惨了,哪个父母受得了,不拼命往上告的?”
“如果真是这样把人逼死,那谁能饶得了他!”夏迩心生义愤,和这顾客唏嘘了良久。
顾客又问夏迩:“你那同学怎么样?以前跟着薛斌养尊处优,这阵子该慌了吧?”
“我有段时间没和她见面了。你想,嫁给薛斌这样的人能有好日子过吗?她和薛斌不是一路人,哪来的养尊处优?”夏迩怜惜董婷婷,有时就像怜惜自己一样。那顾客闭上眼不再言语,眉毛也像瞌睡了一般,乖乖地不动了。
(四)
夏迩得了空闲,来到董婷婷家里。董婷婷打开门,苍白的脸在门缝里一闪,确定只有夏迩一人,董婷婷说:“你来了,进来吧。”好像已经知道夏迩要来似的。
夏迩进门后仔细瞧了瞧董婷婷的脸,还是那样饱满的脸颊,郁郁却闪光的眼眸。“你还好吧?”夏迩接过董婷婷递过来的茶,拉住她的手问。
“你一进来就盯着我看,没看出答案来吗?”董婷婷有点调皮地答道,“他的死活早就跟我没啥关系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如果表现出难过的样子,那是为了让儿子觉得正常,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觉得难过。”
夏迩拍拍婷婷的手说:“我知道,我明白!”
“其实我们应该庆祝一番才对,他终于得到报应了,我知道他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董婷婷没有表情帝说,“你知道的,他是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了你,半辈子就浪费在了这样的人身上。”夏迩握紧了婷婷的手。
“我终于可以不再受他的控制了,终于可以做我自己了,夏迩!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番?”董婷婷反过来握紧夏迩的手,握得夏迩牙齿都快龇出来了。
“好好,该庆祝!可你也先别想着高兴,薛斌进去了,外面的麻烦可都留给你了。聪聪还没有长大,马上要上高中了,这还都得指望你。还有,你不是说薛斌在外面有私生子,他们会不会来找麻烦?”夏迩提醒婷婷道。
“儿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操心,我早就当他死了,有没有他一个样。至于那些不清不白的东西,我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已经是大仁大德了,怎么,还要我把他们认进门来,给他们分财产吗?”董婷婷冷笑几声,“我忍了这么多年,不能白忍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董婷婷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恨,夏迩明白。
“我好歹也算是解脱了,你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吧。”董婷婷突然话题一转,神情也变得悲戚了。
“好!”夏迩猜出了七八分,一口答应,并不追问。
第二天一大早,夏迩陪董婷婷来到一片墓地。田自疏的骨灰埋在华强机械厂边的一个山头,这山不像别的山头生那么多树木,只长荆棘、灌木,和几株不成材的棠梨树。这里是早年形成的乱葬岗,后来城北修了公墓,再有去世的就都进了公墓,所以这里只有旧坟。夏迩和董婷婷在缠绕着野蔷薇的灌木丛里找到几座坟墓,大约是因为坟内之人都故去的有些久了,已然变作了旧鬼,所以坟上一律杂草丛生,连墓碑都歪斜了。
“你确定是在这里吗?”董婷婷问夏迩。
“我记得是,方位应该没有错。”田自疏的骨灰下葬时,夏迩是来过的,但也只来过那么一次。
“我都没有来给他送行,夏迩,我也该遭报应啊!”夏迩还在前面寻找,董婷婷已经在后面哭出了声。夏迩看见前面隐约有几朵褪色的纸花,像是从祭奠的花环上掉下来的。夏迩走过去一看,果然有一座还算像样的坟冢,坟上铺了一层碎石子,靠近地面的一圈用砖头垒砌起来,坟前立一座石碑,写的正是二人要找的名字。
“婷婷,在这里!”夏迩喊。董婷婷在隔了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听见夏迩的喊声,却站着不动了。
“婷婷,你怎么了?”夏迩问。
“夏迩,我没脸见他啊!我凭什么来见他啊!”董婷婷边哭边喃喃地说,“他因为我才这样不幸,我却和害死他的那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夏迩,我也有罪啊!”
“不是你的错,他最理解你,不会怪你的!”夏迩折回来拉董婷婷,劝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事事都心疼你,怎么会舍得怪罪你呢?别胡思乱想了!你不就是来看他的吗?他就在那里。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一定早就盼着你来看他了。坚强一点!”
董婷婷任由夏迩拉着自己,磕磕跘跘地走到了坟前。
董婷婷一屁股坐在了田自疏的墓碑前,“嘤嘤”地哭了起来。夏迩蹲下身,只扶住她的肩背,并不相劝。八月的阳光一大早就晒得人难以喘息,夏迩神思不由得有点恍惚,身旁董婷婷的哭声似乎越来越远,远处蒸腾着热气的林莽却仿佛走过来了一般,悲伤就像笼罩在这里的寂静一样,沉闷而喑哑。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比不幸更需要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