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从机场出来,一路穿过城市的高楼大厦,渐渐驶入了群山峻岭之中。
尽管已是年关将近,重重叠叠的山峦依旧是青翠延绵,不知通往何方。
路上有些颠簸,许茉靠在何一言怀里昏昏欲睡。何一言怕她冷,将羽绒服往她身上裹了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那起伏连绵的翠绿,似乎十分陌生,却又似乎在梦里出现了很多年。
可是他想不起任何关于它的记忆,除了那个一直困扰他的噩梦。
他努力想回忆起什么,可直到那连绵的青翠里出现了城市的轮廓,也没有任何收获。
汽车缓缓进了站,广播里开始播放着到站通知,何一言轻轻唤醒了许茉,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坐车从来都是话最多的,更何况今天沿途的风景这么美,怎么反而睡了一路?”
许茉用手整理着睡乱了的头发,也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很想睡,好像很久都没这么能睡了……”
何一言边帮她整理好衣服领子边道:“可能前段时间太忙了,没有休息好……”
许茉点点头,何一言拉着她的手下了车。
潮湿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许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没想到南方的冬天一点也不比北方暖和啊……”
“是有点冷”,何一言又将她的围巾裹紧一点,“天快黑了,我们先去酒店……”说罢拉着行李和许茉又继续往前走去。
许茉觉得今天的何一言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他不像是来游玩的,大多时候,他总是看着四周和前方,眼神深不见底。
这里是群山里的一个小县城,山青水秀,人杰地灵。走到繁华热闹处,街头巷尾人头攒动,路边都是摆摊的小贩,大多卖的都是美食。
铁板豆腐被烤得焦黄,热气腾腾的火锅周围坐着热闹的人群,滚油淋在辣椒面和葱花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里食物的香味和着小贩们热情招呼的乡音,不断膨胀着人的味蕾。
许茉早已忘了一路的困顿和疲惫,拉着何一言找了个位置坐下。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令人看着亲切。
许茉点了个小火锅,又点了一碗麻辣小面,点完仍恋恋不舍地看着菜单道:“全都是我喜欢的……可惜一次吃不了……”
她见何一言浅笑看着她不说话,陡然想起什么,连忙转过头对大姐说:“可不可以麻烦你,不放辣椒……”
“没关系……”何一言打断了许茉,又对大姐道,“您按平时做的就行……”
大姐咧嘴笑起来:“对嘛,不辣就不好吃咯……”
许茉不解地看着何一言,何一言知道她所想,便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些吗?”
许茉仍是不解地看着何一言,何一言低头看了看木质的桌面,又抬起头,轻轻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乡……”
许茉的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又从惊讶到欣喜,这一路来的疑问,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只是,明明回了家乡,何一言却不见任何喜色,这令许茉升腾起来的一丝欣喜也化为了泡影,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也猜测起了无数的可能。
火锅和小面,麻辣鲜香,用料很足,都是许茉喜欢的味道。她知道刚才何一言为什么阻止她了……他想尝尝家乡原有的味道。
可是他毕竟是不习惯吃辣的,没多久就被呛得咳嗽起来,许茉从火锅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看到何一言捂着嘴咳得厉害,连忙坐过去拿出纸巾递给他:“不能吃就不要勉强了……”
何一言摇摇头,待咳嗽缓解一些便说道:“刚才那位大姐不是说了?这里的人个个都能吃辣,辣椒就像他们身体里的血液一样……”
“所以你便要试一试?你……”许茉急切地想要反驳他,见他又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眼泪,便不忍心再说了,找摊主大姐要了杯水,喂他喝了下去。
“人的体质不一样,饮食习惯也不一样,我才不信这里人人都不怕辣……”
许茉继续说:“你知道吗?大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同学是湖南人,大家都管她叫辣妹子,可是她居然对辣椒过敏……”许茉轻轻笑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欢快一些。
何一言也附和着笑了笑,他从来不是个抬杠的人,他当然也知道人的体质有别的道理,不是每个人都带着他所在地域的普遍特质。
只是从小离开了家乡,二十多年后再回来,入眼的景色不熟悉,入耳的乡音他觉得陌生,甚至入口的食物他也无法适应……
他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眼角酸涩,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其他……
终于吃完了饭,两人回到酒店,一路旅途困顿,便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天,何一言叫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一个听起来陌生的地名,车子便带着他和许茉向县城的东南方向开去。
渐渐地人烟少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司机指着路边的一条泥泞小道对他们说:“车只能开到这里,里面没什么人住,路也不好走……不过这里下去也不远了,走上半个小时就能到……”
两人下了车,沿着泥泞小道往前走,路边是些水田,有些田里有收割后的迹象,堆着整齐的稻草墩子,但大多数都是荒弃的,长满了齐人高的杂草。
远处零星可见一些废旧的房屋,想必主人都搬进了县城,早已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了。
弯弯绕绕走了约半个小时,一座山挡住了去路,不过山脚却似乎有人家。走近一看,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排木屋,那木屋看起来似乎经历过了许多的风雨,此时,屋檐下有位老奶奶正拨弄着大竹筐里的辣椒。
见到有人过来,那位老奶奶显然也很惊讶,上前和何一言交流了几句,可惜她似乎听不懂普通话,于是便向屋里叫了一声,似乎在呼唤人名。
果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比何一言略矮,样子却是眉清目秀。
“你们有什么事吗?”男人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问。
何一言说道:“我们是来走亲戚的,这里有户姓钟的人家您知道吗?”
男人低头想了想,又回过头和老奶奶交流了几句,便说:“是有户姓钟的人家,不过他们家的人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你看,就在前面那棵李子树的后面……”
何一言和许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见一角屋檐伸出树荫外面来。
“他家十多年都没人在的了……你们真的是他家亲戚?”男子上下打量着两人,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何一言回答道:“的确是亲戚,只是我们一直在外地,很早因为一些事情断了联系,所以没有来过。他们家……的人……,都是怎么去世的?”
何一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普通,可是许茉在他身侧,只觉得他身体因为紧张而异常僵硬。
“唉……是一家可怜人……”男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叹息着说道,“他家本来有个儿子,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小时候我们应该还一起玩过……听大人们说,那小孩很聪明懂事,可是,后来有一天,他爸带着他去县城里卖东西,被人抱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从那以后,他妈妈病了一场,醒来后精神就有些失常,半年后,在家门前的池塘边洗衣服,不知怎么就掉里面淹死了……”
“那……他……父亲呢?”何一言的几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茉能感受到他衣袖下极力控制住发抖的手。
“他父亲找遍了县里的大街小巷,找了整整十年,后来,可能是放弃了,就天天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不久也去了……他死前,交待人将他埋在他家屋子旁边的那个土山上,说,万一哪天他儿子回来了,他一眼就可以看见……”
许茉见何一言背过身去不说话,便向那男子道了一声谢,说:“既然都来了,即使亲戚家的人不在了,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多谢了……”
许茉知道何一言不想让人看见他失态的样子,便拉着他往外走去,男子也点点头转过身去帮那位老奶奶干起活来。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妈,说了多少次让你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你不听就算了,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倒腾这些?现在这种泡菜超市卖得多了去了……”
“超市卖得能和自己做得比吗?你媳妇现在怀孕了,就想吃这个,自己做,放心……”是老奶奶和蔼的声音。
……后面说什么他们听不清了,不过那母子互嗔的画面有多温馨,现实对何一言来说就有多残酷。
何一言的脚步有些踉跄,许茉赶紧扶住他,见他两眼通红,却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
一向多话的她此刻竟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安慰他。
何一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间李子树旁的屋子前的。
屋子早已破败不堪,屋檐下结满了蜘蛛网,房梁的一脚落了下来,周围都是四散的瓦片。门前的池塘早已干涸,长满了杂草。
“妈妈!有鱼!还有青蛙!”何一言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那是孩童稚嫩天真的声音……眼前的景色忽然也变成了一方水光潋滟的池塘,池塘边栽种着许多的芋头,芋头的叶子下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唤……
妈妈是在水里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了吗?
何一言觉得眼前的视线变得十分模糊,他把目光从池塘上移开,却又落到了屋旁的那座土山上。
土山上早已是荒草丛生,和它身后的大山融为了一体,只是那高低起伏的形状隐约可辨。
何一言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碰那些土山上的杂草,那一株株在寒冬里失色却依旧挺直的草,如同操劳半生的父亲头上灰白的发丝,似乎经历了无数的坚持和等待。
触碰草株的手在靠近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土山前,他将手抓进身前的泥土里,顿时泣不成声。
继而,又放声大哭。
许茉也知道了,此刻她说什么都是苍白。
冬天湿冷,空气里吹来的风都是凛冽的,许茉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仍觉得浑身发冷,疲惫异常,明明昨天睡了一路,晚上休息得也不错……
可是她还是坚持陪在何一言身边,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觉得孤单。
直到听到许茉咳嗽起来,何一言才抬起头,似乎是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伸出手去想要拉许茉,手到半途却发现满是泥土。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许茉却先握住了他。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何一言皱皱眉,看到许茉一脸倦容还是对他笑着,心中歉疚,便说,“我们回去吧……”
他停顿了几秒,回头看了一眼土山,又望了一眼池塘,拉着许茉的手往来时的路走去。
经过那间小院的时候,院子里飘满了饭菜的香味,还有透过大门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
他们没再去打扰人家。
他们在酒店里住了好几天,何一言却再没回去看过那方土山,那片池塘。
他只是带着许茉走遍了县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候,许茉刚好怀孕一个月。他记得她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又会多了一个人来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