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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之夏

林深时见鹿如梦 诸葛宇龙 11089 2024-07-11 20:13

  01

  云祁阳感觉年底这个月自己说了太多的话,彻底进入了厌话期,万不得已开口,听起来也是气若游丝。

  所以便利店里那个挂着大眼袋的收银员问了她两遍:“是杧果味的这个吗?”

  到第三遍,云祁阳无奈地提气准备声若洪钟地吼一嗓子,可话还没出口便被人半路截了和:“就是那个!我都听见了。”

  她吓了一跳,应声回头,身后戴口罩的男子眼神带笑,露出来的眉毛和眼睛都在表达着莫名的热情。云祁阳张了张嘴,说的却是:“您能别凑这么近吗?”

  对方被噎了一下,后退一步抬头看天花板。

  买完东西,云祁阳开车往回走,提前三秒刹车等红灯,却瞄到后方有辆救护车拉着汽笛“呜哇呜哇”呼啸而来,她稍一思考,一脚油门越过停车线,给后方的救护车让位置,不料她是冲过去了,后视镜里人家救护车正待在原地,老老实实地等红灯呢。

  云祁阳失笑,一路稳稳当当开回小区,旁边停下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眉眼狭长的司机扯下口罩,扶着她的车门说道:“其实刚才的情况你可以申诉的,不然扣六分和二百块太亏了。”

  云祁阳抬头看他,半晌才淡淡地说道:“吃亏是福。”

  对方又被噎了一下,感慨道:“云祁阳,都这么久了,你果然还和以前一样。”

  云祁阳低头收拾东西准备下车:“你要是真记忆力这么好,就不会忘记我对杧果过敏了。”

  肩膀却被人轻轻按住,她讶然抬头,撞上沈沫迷惑的表情:“云祁阳,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啊?”

  云祁阳突然就有些恍惚起来,她想,都差不多快十年了啊,怎么会有人一直纠结同样的问题呢?

  02

  能准确打击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的东西是什么,这个问题若是让高中时的沈沫来回答,那就只有两个字——冷漠。再加两个字——毒舌。把这四个字连起来,就是云祁阳。

  他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云祁阳的,毕竟他整天忙着上课、打游戏、踢球和看漫画,着实没有精力再去注意一个整日趴在课桌上,存在感极弱的女生。

  真正注意到她,是在一个午后,刚刚结束高一对战高二的篮球赛,激烈比拼后高一队险胜,他作为队长出尽了风头,被前呼后拥着走进教室,一大群女生围上来,有的递水,有的递纸巾,更有活泼大胆的,就差自告奋勇来给他按摩了。沈沫感觉自己像个被群众夹道欢迎的英雄人物,若不是“男神”的身份让他不好太过张扬,他都想挥手喊一声“众爱卿平身”了。

  他站在一进门的过道上,脸上写满了矜持和谦虚,“哎呀,就是一场小比赛嘛!”“我不是很渴,谢谢你”,气氛一片热烈。

  他昂着头四下招呼,身旁有小小的声音:“那个……同学?”

  沈沫忙着招呼左边夸他投篮姿势帅呆了的女生,没听见。

  “那个^沈同学?”

  沈沫忙着招呼右边举着藿香正气水让他小心中暑的女生,没听见。

  “沈佑深?!”终于提高了的声音。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固,短暂的沉默后,沈沫尚能保持略显僵硬的笑脸,找到声源:“同学,我叫沈沫。你是有什么事吗?”

  声音的主人在他身后,正伏在他倚靠的这张桌子上抬头看他,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沈沫这才注意到她一张脸长得平淡无奇,倒是一双眼睛极黑,像是一汪沉寂的深潭,不知道里面会突然冒出什么摄人心魄的东西。

  这样想着,他突然就对女生要说的话有了好奇,他想她肯定是也有什么关心亲切的话,碍于羞涩难以开口。

  于是他谆谆诱导:“她们都在关心我累不累,关心我渴不渴,你想说什么啊?”

  他直勾勾地看着,同学们也热情八卦地看着,对方明显不自在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和她们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啊?”他倒是真有点期待了。

  “我,我不关心你。”

  人群中有人“扑哧”笑出声来,沈沫努力控制着才没面目狰狞:“行吧,那你叫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女生声音轻轻的,却很清晰:“你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别倚在我的课桌上啊,你晃得我都没法写字了。”

  03

  两天后,沈沫一想起当天的丢人场面,还是觉得三叉神经都在疼。最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是,那个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嫌弃他打扰学习的叫作云祁阳的女生,明明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啊。

  沈沫难得课间的时候没有跑出去打闹,而是安静地待在座位上,研究了一個上午的月考成绩单,最终得出结论——云祁阳的成绩之所以处在中下游,主要问题是因为她偏科严重,语文、英语还可以,偏理科思维的学科成绩简直是惨不忍睹,尤其是地理,只考了六十几分,刚刚及格。

  由此也可以证明,越是死读书越学不好理科,因为理科需要的是脑子。

  他把这结论告诉同桌周绪,对方像见了鬼一样看他:“你在这坐了一上午,就在研究这个?”

  想了想,对方又恍然大悟:“你这是暗戳戳想报复对吧?交给我吧,我这就帮你骂她是个没脑子的女生!”

  沈沫忙把他拉回来,向他详细阐述了一番何为“以德报怨”,又解释了“优秀有为、品德高尚的少年和平凡笨拙、可怜无助的少女”之间的线性关系,总而言之就是,身为副班长兼体育委员,他要用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尤其是向周绪这类思想狭隘的人证明,他沈沫不仅不会打击报复,相反,还要对她伸出诚挚的双手。

  末了,他问周绪:“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的形象瞬间就变得光辉伟大了?”

  周绪干笑一声,说:“我倒是觉得你这思路很是出神入化啊。”

  行吧,他就权当这是夸奖了。

  沈沫对着周绪尚能保持良好心态,但接下来云祁阳的反应,好像就差点意思了。

  他为了能让剧情发展得更圆润一点,是这样对她说的:“云同学,我最近想要竞选地理课代表。”

  云祁阳正在埋头做题,闻言抬头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嗯?所以是需要我投你一票吗?”

  “那你会投我吗?”沈沫用手撑着桌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对方认真思考了一会,回答道:“不会。因为我要投给王珊珊。”

  沈沫被噎了一下。

  “为什么啊?王珊珊的地理成绩有比我好吗?你想清楚啊,我月考地理可是满分!”沈沫边反驳边觉得自己有病,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啊。

  云祁阳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成绩好,但是我和王珊珊比较熟。”

  拉关系、走后门竟然被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沈沫有些无语,于是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反正就是我要当地理课代表了,见不得咱班有地理不好的人,所以我要帮你补习,就这么个事,你看怎么样吧?”

  对方说:“我看不行。”

  “又是为什么啊?!”沈沫觉得自己在抓狂的边缘疯狂试探。

  “因为你不一定就能当上课代表啊。”

  “我就是看不惯有地理不好的人,就是要给你补习,不行吗?”沈沫的“男神”包袱一点点瘪下去。

  云祁阳很是诧异地看着他,没说话。

  沈沫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太凶了,于是又放轻了语气,重新解释了一遍:“其实我也是好心嘛,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很有班级荣誉感的人,同时又品德高尚、古道热肠,别说你是我的同学了,只要是个人,我都会帮助她进步的!”

  云祁阳细声细气地回道:“那你同桌不是人吗?他刚考了倒数第一。”

  沈沫张张嘴,彻底没话了。

  04

  同桌无故“”躺枪”,沈沫最终也真的没当上地理课代表,这让自诩人见人爱的他产生了强烈的受挫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整天坐在座位上,对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背影发呆。

  同桌周绪看得直咋舌:“你这眼神快把人家后背穿出一个窟窿了,干脆你直接坐她后边得了。”

  沈沫眼睛一亮,觉得这提议很好。一想到能近距离让云祁阳感受到他的气势,他就高兴得差点笑出声。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高兴得太早,因为班主任听完以后把眼一瞪,说:“你自己多高自己没点数吗,见过把电线杆子竖在路中间的吗?”

  沈沫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路过云祁阳的座位,刚巧看到她正对着地理试卷愁眉苦脸,上面鲜红的“63分”潇潇洒洒,忍不住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我说帮你补习吧,但凡你能接受我指点一道题,你能考成这样?”

  云祁阳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他两眼,突然就说道:“那,好吧。”

  补习时间安排在下午放学后,那一阵教育部心血来潮建议给学生减负取消晚自习,因此下午六点以后的校园里,只剩下忙着回寝室的住宿生和校园广播里的“光辉岁月”以及一地斜阳。

  夕阳余晖透过窗,照在沈沫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静谧的阴影,他冲着她微微一笑,空气中满是飞舞的细小尘埃,然后……

  “你说啊,它为什么不动?它怎么就不动呢?”

  云祁阳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动,但她自己确实是不敢动。

  她才知道沈沫平日里阳光灿烂、温文尔雅,像只骄傲的天鹅,原来本质上更像只随时准备愤怒的小鸟。

  “小鸟”见她发呆,更愤怒了:“不冻是因为暖流啊!来,来,我给你模拟一下。”

  沈沫一把抓过她的右手,竖起来立在课桌中间,然后把自己的右手指尖向前,模仿洋流的蜿蜒状,絮叨着:

  “我们假设你就是摩尔曼斯克港,我呢,就是北大西洋暖流。我从你的西南方顺势而上,然后向海里不斷地注入暖流,这样一来,虽然你站在地球上最高冷的北极圈,但因为遇见了我,就是不结冰。所以摩尔曼斯克港又称不冻港,记住了没?”

  他指尖模仿洋流蜿蜒的形态,在她的手心上上下下地摩擦,云祁阳感受到掌心处的酥痒一直通过左肩传递到左边胸口,她下意识地抽回手,低头小声嘟囔道:“你要是不做这些花里胡哨的模拟,我记得更清楚。”

  沈沫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色,但偏还要嘴硬:“你懂什么,这叫情景记忆法,我们好学生都是这样做的,不信你现在试试,它为什么叫不冻港?”

  “因为北大西洋暖流从它的西南方经过!”

  “对喽!”沈沫既高兴又得意,翻开面前的试卷,“写上吧,不冻港的名字。”

  欸?

  云祁阳瞬间有点蒙,弱弱地举着笔:“什,什么摩斯港来着,是福尔……摩斯吧?”

  沈沫:“……让我死了吧。”

  云祁阳趴在座位上叹气:“哎,好想去看电影啊,什么星球大战、人猿泰山,刺激分泌肾上腺素,就不会这么累了。”

  沈沫故意打趣:“哟,你还知道肾上腺素这个词呢,挺有文化嘛。”

  如此紧锣密鼓地辅导了两周,在沈沫的勤恳辛劳、呕心沥血下,云祁阳的地理终于从六十三分,变成了五十九分。

  这件事给沈沫带来的沉重打击,绝不亚于初中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三步上篮时踩到自己鞋带摔了个大马趴。他直勾勾地盯着试卷,就像盯着一张命令他即刻自裁于天下的圣旨,他正在思考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偏另一个当事人不仅毫无惭愧之意,反而神色如常地该干吗干吗,这让沈沫出离愤怒,他都悲伤了两节课,她还有心情去厕所?!

  沈沫在过道里拦住她,比了个五和九的手势,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云祁阳说:“哦,你手指头长得还挺好看的,又细又长。”

  他阴森森地看着她,云祁阳后退一步说:“就那地理,老师教了一年都没教明白,更别说你了。”

  沈沫彻底迷茫了:“明明电视上不是这么演的啊,电视里老师讲不明白的知识,英俊智慧的男主角一讲就都明白了,怎么到你这就失灵了啊。”

  云祁阳抬头冲他一笑,露出左侧小小的一个梨涡:“那可能是因为,英俊和智慧缺一不可吧。”

  沈沫的满腔郁闷被这笑容一下子驱散了,待她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嘿,什么意思啊你,我难道不是既英俊又智慧吗!”

  那天的沈沫又呆若木鸡了两节课,这次他想的不是那五十九分的试卷,而是那个小小的梨涡。

  05

  云祁阳的成绩慢慢好起来是在两个月之后,她其实自有一套勤能补拙的方法,那就是熟背各种公式和原文,然后大量做题,高中生的功课本来就是各种公式和定义的延伸,她基础打得扎实,成绩一步步好起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沈沫完全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她成绩变好这件事,他功不可没,于是理直气壮地要打赏。

  沈沫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给她传字条,上面写着:“今晚《加勒比海盗4》上映,你要请我看电影。”

  她回道:“拜托你先看看课程表吧,今晚有两节晚自习。”

  已是冬天的傍晚,天色完全昏沉了下来,空中已有等不及的星光眨眼。

  班主任老李站在讲台上,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来到沈沫的座位旁把字条抽了过去,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他回给老李一个龇牙咧嘴的笑。

  突然间,教室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大家下意识地抬头向外看,整个校园都陷入了黑暗里,只剩天空中那几点星光,显得尤其亮。

  停电了。几秒钟的沉默后,教室里爆发出了欢天喜地的欢呼声和掌声,紧接着,全校响起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大家开始收拾书包往外跑,边跑边欢呼,像是在庆祝盛大的节日。

  沈沫几步跨到云祁阳旁边,催促道:“快点,快点,刚好来得及。”

  云祁阳抿嘴笑,索性往书包里胡乱塞了两本书就站起身,和沈沫并排着往外走。

  刚走到教室门口,来电了,整个学校一秒钟恢复了光亮。

  跑在前面的同学稍一停顿,然后加速拼命向校门口奔去。

  沈沫和云祁阳尴尬地站在门口,退也不甘,走也不敢。

  班主任老李堵在门边瞄一眼他们,把胖胖的肚子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收,翻了个白眼,开始抬头看天花板。

  沈沫和云祁阳对视一眼,他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喊道:“跑!”

  他牵着她的手,跑过昏暗的走廊,跑过斑驳的阶梯,跑过广场里那棵百年的合欢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校门,停下来弯腰喘气,相互对视了一眼后,爆发出了心照不宣的大笑。

  她身后是突然亮起来的漫天星光,那笑容准确地击中了沈沫,短暂的静默后,他心里炸开大朵的烟花,整个世界都是让他眩晕的璀璨。

  从此那抹璀璨缠了他很多年,在很多个午夜梦回时,他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个冬天的夜晚,她一抬头的笑脸。

  那晚他们看的电影是《加勒比海盗4》,杰克船长依旧邪魅帅气,大海上惊涛骇浪的镜头少了,却多了位让他又爱又恨的前女友安吉莉卡。

  历险片变成了爱情片,电影结束后,沈沫和其他人一样抱怨剧情不够精彩、特效不够刺激,却偷偷在豆瓣上给电影打了九分。

  第二天的清晨,他踏着晨光走进教室,悄悄在云祁阳桌上放下一双猫耳朵形状的手套,因为他牵着她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凉。

  可惜那双手套没等焐暖她的手,就先凉了他的心。

  打了蔫的猫耳朵惨兮兮地被放回到他的课桌上,像是被主人抛弃了的宠物,一同被抛弃的还有沈沫。

  云祁阳从此不再向他微笑,也不再放学磨磨蹭蹭地等着和他一起走,就连在教室里擦肩而过,她也是一脸漠然。

  沈沫莫名其妙被打入“冷宫”,最开始也赌气扮高冷,两天过后有点撑不住,委婉地去请教周绪,周绪很不以为意:“女生嘛,总是会无缘无故生气的,你哄哄就好了。”

  沈沫冷哼一声:“我哄她?笑话!”

  课间时间,沈沫借着去小卖店的机会,在操场上拦下云祁阳主动示弱,偏还要嘴硬:“你看天上那片云,像不像我肚子里的闷气?你主动承认错误,我就原谅你。”

  对方看他一眼,细声细气:“不好意思啊,我最近有点近视,看不清楚是哪片云。”

  沈沫被噎得半死。

  又一个课间,他在走廊里拦下云祁阳,放轻了声音说道:“那个,你是不是气我牵你的手啊,下次我牵袖子好不好?”

  对方“噌”地红了脸,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自习,沈沫用二十杯奶茶贿赂了云祁阳的同桌,和她换了一节课的座位。

  云祁阳坐在他的右边,低头一丝不苟地做着练习题,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沈沫觉得她小巧的侧脸看着甚至略有点坚毅,神情如同在做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实验,一不小心就会把周边人炸得粉身碎骨。

  沈沫戳戳她的胳膊,小声说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吧。”

  “你哪里都没错。”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理我了啊?!”

  停顿许久,那边传来小小的声音:“其实,我以前也不怎么想理你。”

  沈沫哑了。谁还没有自尊和骄傲了?到底是年少,他拂袖而去,椅子被带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原本安静的同学们全都看过来,一片哗然。

  只有云祁阳,像是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挺直了脊背坐着,手下在画一条永没有尽头的抛物线。

  沈沫和云祁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高三毕业的庆祝晚会上,喧腾的气氛和离别的感伤让所有人的大脑都有些迷离。沈沫走到角落里,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突然就鼓足了勇气说道:“云祁阳,我今年十八岁,如果十年后我未娶、你未嫁,那我们……”

  云祁阳打断他,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嘴角还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说出的话却是:“那我们,也太惨了吧?肯定不会的。”

  沈沫深深地看她,半晌也随着笑,越笑越开心,差点笑出眼泪来。他擦了擦眼角,点头道:“你说得對,怎么可能那么惨。”

  顿了顿,他笑着问道:“你现在告诉我吧,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云祁阳却不笑了,她认真地看着他,回答的却是:“沈沫,祝你幸福啊。”

  06

  二十七岁的沈沫还带着年少时的清秀轮廓,却少了许多青涩和稚气,云祁阳注意到,他说话时仍会不经意地做轻抚眉尾的小动作,和以前给她讲题的时候一模一样。

  时间可以改变一些东西,也可以铭记一些东西。

  就如同现在,沈沫坐在她对面,一副温润儒雅的成功人士的做派,却偏还在不断地问道:“都十年了啊,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我当年到底哪里做错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个问题再提起,云祁阳仍能觉出嘴里的苦涩。

  那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她被他牵着在漫天星光下奔跑,那一刻没有考试、没有压力、没有烦恼,有的只是这个背影挺拔的少年。风一吹,飘来他身上好闻的皂角香,云祁阳记得很清楚,她跑过的那个街角,有一家婚纱店,橱窗里摆放着一条雪白的曳地长裙。

  她后来又重走过好多次那条街,可不知为何,她再也没找到那家婚纱店。

  他们到电影院的时候,距离开场还有些时间,沈沫买了一杯热杧果给她,自己买了橙汁,随着人群进场后找到相邻的两个座位,大屏幕上正放着赞助商的广告。

  云祁阳先去了一趟卫生间,站在水池前面洗手的时候,身旁有清洁工打扮的男人手拎着拖把走过,云祁阳无意间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也偏头向她看来,四目相对,脸上是同样的愕然。

  短暂的对视之后,男人先收回了目光,他沉默转身,拎着拖把走远了,那拖把上似乎浸满了水,男人的背影都写着吃力和疲惫。

  云祁阳站在后排,看着男人走到沈沫旁边,把他不小心洒到地上的饮料拖干净,再小心地用抹布擦了擦座位的扶手,明晃晃的灯光下,男人头上的银色发丝闪着刺眼的光。

  洒在地上的应该是那杯热杧果汁,似乎还冒着热气,那热气蒸腾,灼伤了云祁阳的眼睛。

  片头曲开始,云祁阳回到座位,沈沫装作若无其事地递给她那杯饮料,将空了的饮料杯握在自己手上。她失魂落魄地吸一口,满嘴都是橙汁的酸甜,甜到差点就冲出了她的眼泪。

  身边沈沫觉察到她的异样,略带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味道不对吗?不然我重新去买一杯好了。”

  云祁阳摇摇头,努力笑了笑:“没事啊,我只是对杧果有点过敏,一会儿就好了。”

  她笑得实在太难看了,沈沫张了张嘴,也没敢说出她喝的其实是橙汁。

  那天晚上回到家,下夜班的父亲正在用毛巾擦拭蓝色工作服上的污渍,云祁阳站在他背后,鼓足勇气才喊了一声:“爸……”

  父亲的背影僵了一僵,但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屋里传来母亲伴着咳嗽的虚弱声音:“小冉放学了?饿了没有,妈妈给你热饭去。”

  她边答应着,边盯着那身破旧的工作服,似乎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上面电影院特有的饮料和爆米花杂糅在一起的甜腻气息。

  还需要说什么呢?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那些因为母亲生病而带来的窘迫,那些父亲白天下班后晚上还要去电影院打工的心酸,那些她不能也不该再有的任性和放纵,全都写在了这身工作服上。

  从那天起,这身破旧的工作服如同一道深渊,横亘在了云祁阳和沈沫的中间。

  沈沫不止一次地追问她到底自己错在哪,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年少的时候,我们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有的只是那点可怜的自尊,为了维护那点自尊,可以抛弃所有。

  她宁愿在沈沫心里,她是那个嘴巴又毒又辣还有点可爱的小姑娘,也不愿他看见她疲于奔命的模样。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高三第二次模拟考,她大概因为压力太大,数学考得乱七八糟,她把试卷往桌洞里胡乱一塞,走到走廊去散散心。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从桌洞里把试卷掏出来,才发现虽然它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上面每一道错题却都被人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详细到每道题都有不下于两种解题方法。

  她愣愣地盯着试卷,看见某人不想被认出,所以用左手写出的扭曲笔迹,想笑,又有点想哭。

  那年夏天的毕业晚会,她躲在角落里看他同别人谈笑风生,仍是那个阳光灿烂、惹人注目的少年,虽然她与他早已不再交谈,但她早已习惯了在人群中一眼就辨认出他的身影,今日一别后,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了落脚点。

  她兀自低落,却没注意到他走到了眼前。突然放大的身影有些失真感,她看见他假装玩笑又无比真切地问道:“假如十年后我未娶、你未嫁,那我们……”

  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她想,生活已是如此艰难,又何必背上一把名为“等待”的枷锁。

  可他偏偏还要问“我到底错在了哪里”,她无话可说。

  一晃这么许多年,最开始是羞于开口,后来是不知从何开口,最后是觉得不必开口。

  但隐瞒秘密是很累的,它如同石头一样压在心上,刚开始是心疼,后来秘密越长越大,变得浑身都疼。

  就如同现在,二十七岁的云祁阳坐在沈沫对面,面前新鲜出炉的榛子蛋糕冒着香气,也不能改变云祁阳觉得头都大了一圈的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用从没有过的严肃表情看着他。沈沫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眉头微皱,屏住了呼吸。

  终于,云祁阳开口,声音低沉:“沈沫,你……你每年的今天都问一遍这个问题,你就不嫌烦吗?!”

  沈沫“嘁”了一声,又重新把身子倚回了沙发上。

  “还有啊。”云祁阳吃一口蛋糕,微微皱眉,“你怎么又做榛子蛋糕啊,都告诉你了我对榛子过敏。”

  “你可拉倒吧,”沈沫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不爱吃的东西你都会说过敏,你还说你吃杧果也过敏呢,小骗子。”

  云祁阳但笑不语。

  时光啊,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曾经苦涩的東西,都慢慢酝酿成甜。

  07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云祁阳吃饱喝足,躺到阳台上的摇椅上,面上盖了一本书,感受微风吹来往日的时光。

  大概是那个秋天,那时她刚考上北方的大学,学校位于一座古城,一到秋天满城里都是火红的枫叶,一脚踏上去能闻见草木慵懒的气息。

  她便在这气息里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看见他站在背光处,穿黑色的大衣,长身鹤立,旁边是一脸不情愿的周绪。

  四目相对无言,旁边站着的周绪在翻白眼看天。

  沉默的气氛里,沈沫捅了一下周绪的胳膊,又捅一下,终于把周绪捅急了:“是我,是我!我硬拉着他来的,我俩来看枫叶,顺道请你吃个饭。”

  那顿饭云祁阳叫上了她寝室和她交好的一个舍友,四个人一起去吃海底捞。周绪和舍友相见甚欢,一顿饭下来笑语声就没停过,反倒是他们俩相对无言,火锅又太辣,只得抱着免费的酸梅汁猛喝。

  出门时云祁阳走在最后面,一不小心抬头就撞上了他的后背。大概酸梅汁喝多了也会醉人,沈沫用迷离的眼神看她,嗔怒道:“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吗?”

  她低头不语,他却转而去牵她的手,语气轻柔地说了句:“云祁阳,生日快乐。”

  不远处周绪同好奇朝这张望的舍友打趣:“别理他们,他俩都是属蜗牛的,牵个手要走一年呢。”

  大概是那个春天,那时她大四,忙着找工作,却偏偏想去的单位都要求有工作经验,不要求有经验的单位又不够好。整日奔波在面试和答辩的路上,疲惫不堪、焦头烂额,却突然收到匿名的快递,满满一大箱子,打开来全是电影光盘。

  《蜘蛛侠》《复仇者联盟》甚至是《熊出没》,全都是又刺激又过瘾的电影,翻到纸箱的最下面,一张A4纸上有几个加粗的大字:“肾上腺素砰砰砰!”

  大概是那个夏天,她刚升为部门的销售副经理,整日忙着见顾客,在最炎热的午后穿高跟鞋走五站地,头晕目眩时却看到公司门口站着沈沫。他手中抱着个四四方方的泡沫盒子,看见她走过来,“啪”地揭开盒子,目不斜视地说道:“本公司庆祝成立五周年,特回馈广大客户,冷饮水果随便品尝。”

  她走过去又退回来,从盒子里拿出一盒雪糕,边吃边问道:“你们公司的效益已经好成这样了?回馈客户都用哈根达斯?”

  某人脸红了,却偏要嘴硬:“人家给我们赞助了,不行吗?”

  大概是这许多年来的某一天,他总是会在她想念他的时候不期而至。

  客厅里橘色的落地灯已经亮了,某人腰上系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围裙,从上而下俯视她:“话说,当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到底準备什么时候告诉我啊?”

  云祁阳拿开盖在脸上的书,正对上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她弯起嘴角说道:“等你找到我们十七岁看电影的那天,路过的街角那家婚纱店的时候。”

  沈沫哀叹一声:“早就说了那只是你的错觉,街角根本没有那家婚纱店嘛。”

  云祁阳轻轻笑,天边已经有星星在眨眼。

  “那就,等你送我一身婚纱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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