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刈冷声,“没有啊。”
我抿嘴瞪着他,表面强作镇定表示不相信,心中其实早就一片慌乱,正急急忙忙地为刚才下意识的反应寻找根据。
对……没错……
因为他表面像个花天酒地的滥情纨绔,但眼神和气质不会骗人,我看到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神,感受到了他丰盈充沛的气场。如果是单纯贪图享乐的废物,怎么会在某些沉默的瞬间里眼神冷静清明,气质内敛深沉呢。我不是没在学校里见过别的富家子弟,所以,他一定有什么不一样。
哪怕是故意装出来,也代表他有驾驭这种情绪的能力,所以我才一直无法完全放心地靠近他。
所以,我刚刚才会脱口而出那种话啊。
“你不冷吗。”我转移话题。
“不冷。”他把剩了小半的雪茄随手扔在地上踩灭,火星在深黑的夜里划出一道坠落的弧线,“走了。”
他从我身上拿起自己的大衣,我登时浑身一冰。
其实我好像没吃饱。
礼堂离宿舍很远,校道路灯不多,夜里多少有些黑,我害怕走夜路。
“方……”
我朝他伸了伸手,可连一个字的音都没有发完整,它便被冬季凛冽的风吹散了。
算了。
方刈走得干脆,我搓着手,心想还是去会场再吃一顿吧。虽然和他聊完之后没什么食欲了,甚至有些颓唐。但考虑到裹腹问题,我还是乖乖进会场拿了一碟食物,依旧找了个角落坐着吃。
他说的话很刺耳,尽管我知道那是对的,可人就是这样,越无能越懦弱,越会认为世道不公,越会觉得无可奈何。虽然世道在某些意义上就是不公,就是无可奈何,但当赤裸的事实被无情地摊开在面前时,人们嘴上可以承认,为了显示自己有自知之明,可心里愿意承认吗?愿意接受吗?
“无能”,到底是怎么定义的呢?
是无法得到自由,无法掌握命运吗?
可是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得到全然的自由,实际地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我们以为掌控了命运的分岔路,可我们之上呢?我们真的是出于本心地做着岔路的选择吗?
那么“无能”,应该是什么呢?
是不能实现财务自由吗?
是无法获得独立人格吗?
是得不到好成绩吗?
是找不到好工作吗?
是无法保护重要的人吗?
是追求不上爱慕的人吗?
是外貌平平吗?
是胸无点墨吗?
如果要评判“无能”,是不是绝大多数人都称得上“无能”呢?
既然有大多数的“无能”,那么“无能”还是无能吗?
我甩甩脑袋,希望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甩掉。一定是前阵子写论文看书看傻了。
又过了一周多,短暂的圣诞假期就此结束,接下来在新学期开始前,会有一周的“阅读周”,不需要上课,主要是用于让学生们提前回校,为一些开学后才进行的考试做准备。
阅读周时,上学期末的成绩也下来了,我看到小班讨论组里方刈回复其他几个人关于他成绩的询问,再一次惊掉了下巴:在平均分百分之七十多的情况下,他居然每篇得分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学过一遍这些课程?!
我点开他分享到讨论组的论文,洋洋洒洒几千上万字,且不说这外语水平我望尘莫及,哪怕允许我使用母语,我也写不出这样角度与众不同而又逻辑严谨细密的论点论据。
嘀——嘀——
是他的信息。
“叶怜,你是不是在偷懒?”
“阅读周,来图书馆读书啊。”
我差点把鼠标甩出去,给他回复:“我在看你写的论文。”
“八股文有什么好看,过来,图书馆五楼A12。”
“干嘛啊?我晚上还要打工。”
“我把校藏的善本借出来了,《道藏》。”
“!!!我来了!”
我匆匆换了衣服,往包里扔了一小袋饼干和两盒豆奶,踩着鞋子就出了门。
校藏的东方典籍不少,但只供研究生以上借阅,且需要任课教授的亲笔许可。我不知道方刈怎么借出来的——也许是成绩好,和老师软磨硬泡得来也未可知——总之有得看,必定要去蹭一蹭,古本《道藏》,网上找不着资源。
我越想越心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找到方刈所在的自习室,他见我喘着气,还打趣:“这么着急来见我?”
“我是着急看书好吧!”我把手提包往椅子上一甩,翻出一盒豆奶给他,“给你。”
他顿了顿,从我手里接过那盒豆奶放到一边,“你看完再喝,别溅到书上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自觉地往他身边凑了点,探头想要看清楚书上的内容。
书已经被他翻过去几页了,泛黄的麻纸上墨迹清晰,字体端雅。
“这是什么时候的版本啊?”我问方刈。
他大方地把书往我面前推了推,“你猜?”
“唔……”我凑近了看,刚才忘记洗手了,不敢碰纸页,“看不出来,这是宋代的字体吗?”
“是馆阁体。”他望了我一眼,翻手将书合上,露出了封面角落的题签,原来是明代的刊印版。
我有些失望,“明代的啊……”
“这部书最近一次刊印就是十多年前校订后出版的明版,在市面上也几乎找不到了,你还想看什么版本?”
洗手回来,方刈已经把书摊到我的桌面,他在旁边一直滑动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你不看吗?”我问他。
“我看过了。”他头也不抬,“今晚九点前要还,你抓紧时间看。”
“九点前?!这本书这么难懂,九点前我能看多少啊?!”
“所以你赶紧看啊。”他靠到椅背,一副不打算理我的样子了。
翻开书页,馆阁体果然很雅致,黄麻纸还有淡淡的香味,只是……
这书怎么没有标点符号啊!?
翻了几页,真的一个标点都没有!硬着头皮重头开始读,其实勉勉强强也能理解大概,只是读着很累,而且总觉得自己没有正确地理解清晰。
脑海里的记忆虽然一片空白,但语言能力居然没问题,我越发好奇自己的记忆到底为何失落得这么完整,而这些失落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我很想知道。
未知带给我的,是飘蓬之感,是无奈,是恐惧,是——没有希望。
方刈撕开了吸管的包装,把尖利的一头戳进饮料盒。自习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惨白的寂静里,我听见他拿起盒子喝饮料时喉结滚动的声音。
我收拢心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书上。心知这书不可能看得完,可我还是很感兴趣,想不明白原因的,很感兴趣。有时遇到一两句看不懂的话,凝神细读几遍,会有精神凝固的感受,在这之后,多半就莫名理解了它们的意思,虽然很费神,但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滴滴滴滴滴——”
突如其来的铃声把我吓一跳,两秒后才反应过来是我的手机在响,是闹钟,我望向窗外,天空已是一片靛色,该去打工了。
方刈微微皱了眉,看着我按掉了闹钟,把书合上。
“你去哪?”
“打工。”我把手机收进包里,站起来准备走了,“虽然不怎么看得懂,但很有意思,谢谢你。”
“打工改天还能打,这书——世界上没剩多少部古本,错过可就没了。”
“可我答应了去上班。”我咬咬嘴唇,有点惆怅地从书上收回目光,“之前生病已经请过一次假,本来就是兼职,这样很容易丢掉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你想要钱?”
“我要活着,我要吃饭。”有些怅闷,我说话的语气都变弱了,“书……当然想看,所以谢谢你叫我过来,但我真的要走了。”
我转身打开了自习室的门。
“说了让你找个男朋友。”方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瞬间感觉周身气血上涌,恶狠狠地回头说:“我不需要!”
我快步往餐厅走着,皮鞋在冬天的冰冷空气里,好硬,踩在水泥地上,走得快了,就会觉得脚痛。
这个人真是讨厌极了,我觉得他很有见识,思想独特,觉得他也许可以理解我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希望和他交个朋友。可心里不切实际的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渴望,被他一句话彻底打散。他的世界是否已经习惯了所有人都抱着目的,抱着从互相的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目的?
是呢,我也有目的。
但他的理解显然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让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虽然冷静下来后,便知他说的话从现实角度来说没什么不对,只是我不值一提的高傲在作怪。
算了,至少……他愿意听我说,愿意把借来的书分享给我呢。于我所求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吧。
阅读周很快过去了,开学后我的打工次数变成了一周三次,因为发现自己身体好像越来越弱,实在不敢胡乱折腾。某次去超市买菜时还买了一瓶维生素片来吃,希望身体状况能够有所好转。幸运的是,这学期餐厅加大了校内的宣传力度,餐厅人流量变多了,我每次打工都能服务七八桌的客人,虽然累一点,但小费水涨船高,即使隔天打工,月收入还是比之前每天上班要多出小几十镑,开心。
我支着下巴坐在小教室的前排,等着老师过来上课,这门课的教授是个金发碧眼的儒雅老爷子,说起话来一口流利京城腔,这学期他的授课内容是《庄子》,我很喜欢听。
“怜,新的一篇读过了吗?”老爷子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到讲台边,语气和蔼,“《齐物论》。”
“读过啦!”我说,“我已经读完了内篇,最喜欢的就是《齐物论》。”
“噢?你真的很勤奋,说来听听?”
“感受天地的生息,感受万物的共通,我觉得很美妙。等春天来了,我一定要去草坪上躺着晒太阳,感受自己是小草,是野花,是风,要是能‘栩栩然胡蝶也’,就太美好了。”
“好!到时候,一定要再和我讲讲你的感受。”
教授站起身回到讲台,翻动着讲义,我闻得身旁忽然一阵清深香气,扭头一看,竟然是方刈!
他整整一个月没来上课,今天怎么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