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内陆地区,季节分明,处暑之后,气温居然真的在渐渐下降,大晴天的阳光变得温和,连风也开始带了凉意,秋天——已经来了。
舒爽的天气带给人好心情,我从花园跑回房间,说要给方刈做饭,问他厨房在哪。
“你要做饭?”他正坐在窗边喝茶,套房客厅顶头吊着老式黄铜电风扇的雕花页面呼呼转动,机械零件油滑细致的声音,在晨光与风中依稀可闻。
他转头望向我,手上端着一只素白釉茶杯,我看不见里面茶汤的颜色,只有一缕缭绕茶烟,漫散于淡金色的斜光。
“你在喝什么茶呀!怎么不叫我!”我几步过去,凑到他手边打量那只小高杯,深橘黄色的茶汤,香气甘浓。
“寿眉。”他说着便把杯子放回茶台,对我说:“今年的。来试试?”
我端起茶杯先尝了一口,茶味很重,有些涩口,茶汁顺着喉咙一路滑下,最后变成了浓郁的馨香回甘。
“味道好重啊。白茶的味道都这么重吗?感觉比红茶还要浓涩,有点中药的感觉。”我问他。
“福鼎白茶就是药茶,益补脾胃,疏肝理气。”方刈说着便翻开了架在一旁的另一只小高杯,“坐下来喝会儿?”
我点点头,待他把一壶茶倾尽,揭盖正欲添水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要教我!”
他勾了勾嘴角,“我还有什么能教你?”
“教我泡福鼎啦!”
方刈放下盖子,按亮了烧水壶的开关,“紫砂壶泡福鼎,水温九十度,见蟹眼即可。”
我仔细盯着那玻璃壶和烧水台显示的温度,86、88、89……
“嘀——”
方刈随手摁灭开关,水温计数还在跳动,90、91、92,停了。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玻璃壶壁,“好了。你也来碰一碰,记住这个温度的感觉。”
我依言碰了几下壶壁,是有点烫手的程度,比龙井需要的温度更高更烫手一些。
提起壶梁把热水冲入紫砂壶中,宽大的叶片早就把壶肚挤得满满当当,水泡随着热水的注入浮起,我问方刈:“这个沫子要撇掉吗?”
“不用。”他顺道盖好壶盖,“第三泡了,先泡会儿吧。”
又喝了两泡,茶味渐淡,我和他说要去给他做饭。
不愧是酒店的厨房,真是大啊!厨具齐全,还有人帮忙打下手。
我享受一个人烹饪的乐趣,只让他们教了我主要厨具的使用方法,自己抱来各式食材,占了个小位置就开始干活了。
秋天……先炖个梨汤,方刈讨厌银耳的口感和百合的气味,不喜欢太甜,只需要将沙梨切块,埋进去两块冰糖几颗枸杞,隔水慢炖。
方刈已经吩咐厨师做了烤鸭,那我就做些淡口的吧。秋日宜吃山药,先炖一锅拿手的山药人参排骨,嗯,我看看冰箱里都有什么别的菜……
忽然想起之前几次想要为方刈做饭都以悲剧收场,真不知道我这又是哪来的勇气进厨房。但总不可能为了什么虚无的可能厄运,而连饭都不敢做吧。
我才把排骨炖下,方刈就来了,问我是否要他陪着。
“好呀!”我很高兴,“只是做饭会有味道,怕把你呛着了。”
他说无妨,叫人搬了张凳子过来,坐在一旁看我忙碌。
“小怜之前不是不爱做饭吗?”
“没有啊,我一直很爱做饭,只是自觉做得比你的厨师差远了,而且先前每次……每次想给你做饭,都发生这样那样不好的事,心里就有芥蒂吧。”我仔细地用刀为茭白切掉一层外皮,“不知什么时候就想明白了,如果做顿饭就能改变命运,那这命运真是廉价又儿戏。”
方刈哈哈大笑,“是啊。小怜可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
“所谓‘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我何必斤斤计较,耿耿在怀呢。该发生总会发生,该失去总归失去,该得到迟早得到;而我想要的不过是苟活于世,能和你一起,就很快乐,如果再有点什么成就,那就是幸运了——不过,我也不想有什么成就。”
“你以前不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最近才真的算是释然。可能是因为觉得——很无聊吧。”我忽然发现这句话方刈也对我说过。
“你觉得生活无聊?”
“不,我觉得生活很有意思,但是,无聊。因为知道,所以无聊。”
他低笑,“小怜也变成了我。”
“记得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你身上掌控他人心意以为自己棋子的气质。我欣赏你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想接近你又很怕你,因此而讨厌着自相矛盾的自我。”
“现在呢?”方刈问。
“现在我愈发觉得你在这方面本事高超。”
方刈嘴角微勾,似是因得到了我的“夸赞“而愉快,“你还讨厌自己吗?”
“很少。因为我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由不得我自怨自艾,由不得我眼红嫉妒,它,就是那样存在着的。”
我把野菜最嫩的部分捻下,放进筛子准备淘洗。
以前在学校时,我会仔细地把菜的每一部分入馔,因为太穷了,哪怕口感不够好,也会努力把它做成适合下饭的口味,吃得一干二净。
现在反而会想,既然要做菜,既然打算用昂贵的配料,那势必要选与之相配的优良食材,势必要选取最好的部分,否则成品口味相差太大,岂不是把昂贵的配料都浪费了。
既然要做,就要用心做好,才不辜负。
不过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没意思,就像谁不知道大牌子质量更好,谁不知道有机蔬菜更健康?
谁不知道得来越艰难的药材对身体越滋补,谁不知道美女帅哥的基因更好?
如果有选择的权力和余地,我们又怎么会选择更差的一方呢?
可惜,我们没有选择啊。
以有选择去衡量无选择,是一件很过分的事,过分到简直可以称之为病态。我只是……在苟且能够选择的余地里,希望得到一些让自己快乐的选择结果。就像做一顿吃进我的胃里舒服的饭,买一件穿在我的身上漂亮的衣裳。
我不会去要求别人,也许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些也根本没有必要。自己的世界里,有些快乐比常人的快乐要来得容易得多,有些快乐,却永远都得不到。
很难得到某些快乐并非因为我优秀如方刈。他是高处不胜寒,而我生来就是个笑话,就是喜剧里引人发笑的、照见所有人类的愚蠢行为的悲剧角色罢了。
悲喜剧里的滑稽角色,有时候也希望自己可以笑一笑呢。
我做了几道适合秋天的菜,和厨师做的烤鸭一起端上桌,今日中午胃口很好,我很开心。
方刈向来吃得慢,想来是因为小时候被管束得严厉,习惯了细嚼慢咽,也不怎么说话。我这人馋得很,哪怕吃饱了也还想再吃两口,可方刈还有大半碗白饭没吃完,我若再动筷子,他就要没菜吃了。于是我早早撂了筷子自称吃饱,一边喝汤一边看着他吃饭。
他姿势优雅地把每一块排骨上的肉都吃得很干净,令我想起模糊印象里的那些似是似非的记忆:小时候似乎曾在谁家搭过午饭,是个小富家庭,家里的独子被宠惯了,从嘴里嚼巴过后吐在桌上的鸡翅排骨从来都粘连着很多没咬干净的肉。
“你的排骨啃得好干净啊。”我忍不住说。
“嗯?”他好像完全无法理解我为何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不然呢?”
“刚刚忽然有一闪而过的回忆,是我小时候曾经和一个富少爷吃饭,他总是啃不干净骨头,连着大块的肉就吐到桌上,算是吃过了。”
方刈轻轻笑了笑,语气听起来很无奈,“我和他们怎么一样。我的意思是——我哪有他们那么幸运。”
“你懂得比他们多,能力比他们强,可以支配的资源根本不是他们所能企及。他们才是不幸的吧?从小被家里娇惯,一旦遇到变故,天都塌下来了。”我不太理解。
“我从小到大,天已经塌下来无数次了。”他说,“所以你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容易。就像吃饭,别说不把骨头啃干净,哪怕是一不小心喝汤出了声音、汁从嘴角漏了出来、拿筷子的姿势不够端正……都会立刻被长辈用戒尺抽得手背发红。”
“为什么!”我震惊,“不小心的事谁也不想的啊!”
“别人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以前能做到,为什么现在做不到?”他抛出两个听起来很无理取闹的问题,接着说:“表面是为了让我们养成端正的仪态,实质上,就是要让我们记住规矩。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师出有名,为人有道……我们为了活下来,暗地里的手段可以不讲规矩、没有道德、没有下限,但必须在外表现得讲规矩、有道德、有底线,否则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你连迂回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摇头,“我可能明白了,也可能不明白。我想我应该没有明白吧。”
“所以我说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富少爷很幸运。我从小生活条件优越,为了活下来就必须拼尽全力;你不懂得这些,相较之下就过得穷苦;而他根本不需要明白,却已经衣食无忧了。”
世界上又有多少幸运儿呢。
历史总在剧变,平地上的高楼起了又塌,塌了又起。而我——始终只是一只蝼蚁罢了。甚至,我连那样的幸运都不想要。
其实蝼蚁挺好的,不是吗?
混迹于天地之间,反正,我们本来就该是蝼蚁吧?
可是我这只马路上的螳螂却无比心疼坐在雕金嵌玉华盖宝车里的贵公子,真是令人发笑。
“小怜呆呆的,在想什么?”
坐在车中的贵公子扶着车轼,朝路上的螳螂发话了,清清淡淡,没有感情却也不严厉,好像只是修养使然,在与它亲近说笑。
螳螂向贵公子自我介绍,自己是一只螳螂,见他头顶沉重高冠,身披重叠锦衣,坐在车上努力维持着仪态动也不敢动,好像很可怜。
贵公子被螳螂逗得笑了,踩着踏凳从金玉车上下来,附到螳螂面前,对它说了不希望黎首们听到的话:
“自由的你为我感到可怜,于是来挡我的车子;束缚于声名的我碍于脸面,只能从你身上呼啸而过。幸好我的四匹骏马中间是一道车辕,幸好我的车子车轴两侧才有车轮,你只要站在中央,我们相对而过,你不失性命,我不失脸面,岂不全美?
但天下之大,他们慕我玉辔金鞍,却也只有你可怜我困囚于金笼;他们笑你不识好歹,却也只有我悯惜你独醒于众人。比起他们,我们——也许才是最不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