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刈很久都没有回来,我怕自己睡着不敢轻易躺下,一直在他书房里熏着香强打精神,翻出来一本《诗经》,找到刚才想起的那首,果然和我模糊记忆里一样,它是一首讲述新婚燕尔的情诗。
诗中的“三星”,要更晚些时节才能看见。因为它们只出现在秋冬季,古时惯在秋季成婚,所以有此起兴。
说没有幻想是不可能的,可幻想就像没有填上色彩的玻璃画,大概是因为,我不愿意为一幅幻想填色。
书房里有幅篆体对联,其中某个字我来回念了很多遍也没猜到,直到方刈告诉了我。
“几庚烟云过眼录,不忘风雨故人诗”。
这带着感性与文艺的对子,怎么看也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倒像是哪个吴中才子的书房佳偶。
他对诗歌没什么兴趣,连“茅厕读物”都算不上,诗歌于他的用处,大约只是增长见闻、寻找对证,“现在的世道里,足够理性的人才会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你的理性程度够不上所处位置的需要,那就是失位,大众不会觉得你平易近人,只会认为你是个傻子。”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不过仍旧喜欢读诗词。记忆里最开始喜欢的是宋词,因它字句清丽雅致;后来发现直白的元曲也有些意思,哪怕为人诟病空有其表的清词,也有那么几句可以入耳。后来又重新沉迷于唐诗,开阔大气又有婉转细腻,真是士人风范。
方刈曾和我说过柳永的故事,说他初时的词写得并不好,经人点拨后遍读乐府,词格才豁然开朗。我听后也跑到他的藏书室找出一套乐府,结果看得哈欠连天,勉勉强强读了十几页实在看不下去。隔了小几个月,闲极无聊又翻出来再读,竟读出了其中引人入胜的精妙之处:词句称不上严谨细腻,也未必精巧华丽,但其中对自然的热情、对生命的感悟,却历经千年依旧跃然纸上。
我一直以为,诗词写得不好,皆源于自己读的书不够。诗词之中,遣词造句自然不可少,因没有它们锦上添花,便称不上“诗”、“词”,然而最动人的,恰恰是“情”。人情、世情,简单而真挚,唯有心中至真之情,才能引起千古世人的共鸣。
这大概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将这种感悟告诉方刈,他点头补充道,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不断,大家都很惜命,因而更加珍惜人生;他们珍惜所看到的自然,珍惜得到的感情,甚至珍惜生活里的小物品,才会写出直叩人心的乐府。
“小怜变聪明了。”方刈那时候这么夸我,“你的情商,让你读懂了它们。”
方刈一直到凌晨时分才回来,脸上毫无表情,看上去闷闷不乐,直到我扑进他怀里,他才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我把他脱下的衣服拿给女仆打理,回来时他已换好一身丝麻睡袍坐在幔帐低垂的床边,见我来了,朝我笑笑,招呼我过去他身边坐着。
“小怜辛苦了。”他摸摸我的头。
“不辛苦!”
他揽住我的肩,让我靠到他怀里,才低声说,“小怜,太爷想让我结婚。”
?!
是啊,我怎么忘了,他这种名门望族的长公子,当然是要联姻的啊!
我在他胸前蹭了蹭,“嗯。”
他叹了一口气,摸着我的头发,又过了很久,“我在想办法。”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你不用考虑我的。”
“怎么可能……”
“如果她能给你带来好处,为什么不呢?足够理性的人才能在这个世道获得最大的好处,何况你本来就需要这样……”
“谁说的?”方刈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我本来就需要?因为我出生在这种家族,因为我最年长?她家的财富,她家的权势,只要我愿意,我一样可以赚回来。而且,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害死我父母的家族再付出自己的婚姻?”
“你的父母……”
虽然知道他父母很可能早就不在人世,可听他的话,好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二十三年前,族中因为决策失误牵连到了非常大的利益,博弈到最后不得不交出有份量的人来承担责任。我的父亲在家中虽然年长,却因为不喜欢明争暗斗,没什么势力,太爷便和他订了协议,以立我为继承人、并且在我四十岁前将家主之位传给我为条件,让他自杀。母亲家中虽然也有点底子,可那种程度根本保不住父亲,于是在父亲自杀身亡之后,她也自杀了。”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抱住我的双手越收越紧,说话间都在隐隐颤抖,“我那天晚上功课完成得早,跑到院里想找母亲问些书里看不太懂的内容,才发现所有人都在他们的院子里。我亲眼看到父母的鲜血流了一地,听见太爷说他们畏罪自杀,不敢哭也不敢说一句话。”
我双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着,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所以,我不想……我不想和别人结婚,我想跟你一起啊,小怜……”
我赶紧安慰他,“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如果你不得已要和别人联姻,那偶尔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我,我们可以一起去玩,一起住,我给你做饭吃……”
“我不要。”方刈的语调忽然变得坚定,他从我身上离开,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想到办法了。”
方刈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他的计划,我简直大吃一惊,“你是怎么想到这种法子的?”
“因为他们有底线,我没有,所以对付他们的方法就是——耍流氓。”
他沉思半晌,大概是在梳理这个计划是否还有逻辑纰漏,终于开心地问我,“我是不是很聪明?我简直是天才。”
我忍俊不禁,“嗯,你好厉害。”
他忽然盯着我一言不发,我被他仿佛藏了清浅河汉的一双眼看得心中痒痒,问他到底何事。
“你早就知道我父母死了?”他问。
我只好将偷看他相册的事情和盘托出,因为怕他生气,还夸了好几句说他小时候可爱。
“小怜可真是明察秋毫啊,这都被你发现了。”他揉揉我的头发,“你小时候也很可爱,像颗草莓,看来我们天生一对。”
那夜制定好计划后,方刈假意默许婚约,私下里安排着给他那位倒霉的联姻对象捣乱。时间过得很快,中秋节后的这天,方刈少有地留在了岚院,说要陪我过节。
昨夜他有家宴,直到我睡着了也没回来,虽然我不是很在乎过不过节——毕竟潜意识里早就很习惯把节日当成普通日子了——方刈却对此很上心,非要以今晚的月亮更圆为理由,陪我过中秋。
我明明记得他也不爱过节的。
拿这个来问他,他说确实觉得节日很麻烦,要左右逢源地应酬很多人,比平日里还累,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但他喜欢和我过节,因为这种一起经历时光的感受,会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那我们今天怎么过呀?”
“小怜想不想出去活动活动,比如,爬山?”
“好呀!”我欢呼,“这么多天我都快闷坏了,不过我爬山爬得慢,你不介意就行。”
“怎么会,那我们就——慢慢走。”
吃过早饭,我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跑鞋、拉链夹克、松紧收脚裤子,虽然好像动起来很方便,可总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显出臀部线条的裤子让我十分尴尬,鞋子走路时会松动,系紧了又觉得勒脚,夹克衫会在抬起双手的时候往上出溜,感觉随时都要走光……
“方刈……”我躲在衣帽间门后招呼他过来,“这个穿着好不舒服……我能不能穿平时的衣服啊?”
“你要穿裙子爬山?”
我点点头,“这身我实在是穿不习惯……走起路来浑身难受。”
“好,那你换一身自己舒服的。”
我最后穿了一条宽松的长袖连衣裙和一双低跟小皮鞋,总算爽利了,想到爬山肯定容易把头发弄乱,方刈又那么喜欢看我扎马尾,干脆将头发分两边扎了起来。
拿了两根缎带在手上,见方刈正站在院子里发着信息,我从后面扑过去一把圈住他的腰,将缎带在他面前扬了扬,撒着娇道:“方哥哥~帮我扎丝带嘛。”
方刈转过身来看我,脸上泛起止不住的笑意,直夸我可爱,像一颗草莓。
“我忽然不想出去了,怎么办?”他系好了缎带,低头望着刚绑好的蝴蝶结,“我想……”
“想干什么呀?”
“你……”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将我抱了起来,“小怜……我们留在家里好不好?还是说……小怜想出去?”
“我都可以呀。”
方刈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熏香味,要深吸气才能闻到,我忍不住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我们出去走走啦……大白天的。”
他低声埋怨,“那你还咬我?”
“嘻嘻~放我下来啦,走啦!”
他家这座宅子真的太大了,而且因为都是青石板和花砖铺成的地面,又在山坡上,车子无法开进来,只能一路往外走。
我们路过的每一座院子都修葺得新净,彩绘和雕塑华丽别致,屋前屋后皆种着许多花木,其中有一条稍宽的道路两旁摆满了盆景,每一棵树都被调教得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旁边摆着奇石或泥塑的置景,以及装饰用的青翠苔藓。
花匠正在细心侍弄着这些娇贵的艺术品,用小剪子修理枝叶,给青苔喷细密如雾的泉水。
等走过了那条巷道,方刈对我说,他不喜欢盆景,但是太爷很喜欢,除了这部分喜阴的树木,花园里还有一片小院,放的都是需要日照的盆景,若我感兴趣,之后带我去瞧瞧。
“唔……我是觉得盆景挺好看的,歪歪扭扭,别有风姿,这样的感觉,有点像太湖石。”我说。
“这是文化对审美产生的影响,并不是你一开始就觉得它们好看。就像宋人喜欢小脚,因为它代表温婉可人;树木虬曲,令人想到人生往复。他们求的是植物本身的好看吗?不,他们求的是自己,在苦难多折的人生里拼力活下来的自己。”
“这样的吗?”我有些疑惑。
“你喜欢什么植物?”方刈没有回答,直接问了我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