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回来的那天晚上起,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
这两天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家仆在院子里扫雪的声音,雪下个不停,到后来清理积雪的人手着实不够了,连方刈都去扫了两次雪。
出了岚院更是一派繁忙景象,光是清理宅子里大小道路、花园阶径,清理被雪压坏的枝桠、鱼池中冻死的鱼儿等等,家仆们都要忙不过来了。
虽然我很想看雪,但大家都这么忙碌,我在这种时候提出要去看风景好像太薄情了,而且大雪纷飞,恐怕也看不着啥。
今日一早,我从床上悠悠转醒,看到窗帘缝隙钻进来了耀眼的光,心里一动,难道雪停了?
刚支起半个身子打算爬起来瞧瞧,腰腹立刻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唔……小怜……”方刈睡在旁边,卷着被子,手臂蛮横地箍住我的腰,闭着眼睛小声嘟囔,“去哪啊?”
“好像出太阳了,我去看看。”
他一拧身,“不许去。”
“我就是看一下嘛……”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他扑到我身上,一把将我按回被枕里,胡乱亲着我,“小怜是我的,哪里都不许去……”
朦胧的光里,我看方刈依旧眯着双眼,他该不会是……做了梦吧?
“我没有要去哪里嘛。”我抱住他的腰,抱紧了。
“嗯……不许去……”
他的亲吻密集地落下来,是粗鲁又不讲道理的爱意。我只要敢稍微躲闪反抗,他就是一声不满意的闷哼。
有点承受不住他的爱,再这样下去,我要控制不了自己了……
……
…………
我喘着气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力气给自己盖好,方刈翻身起来,扬手就把被子遮在了我身上。
他笑意吟吟,深情地吻了我,闪着河汉般的双眼,“我去看看,雪是不是停了。”
窗帘被他拉开一小片,方刈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往外张望,“嗯,是出太阳了。”
“我就说出太阳了嘛。”我在床上撅着嘴说,“混蛋……”
“嗯?什么?”他回头盈盈地问。
我提高音量:“混蛋——!!!”
方刈马上垮下脸来,三两步回到床边,幽幽怨怨地望着我,说:“我刚刚做梦梦到小怜跟我吵架,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嘛。”
“我哪里知道……”他爬到我身边,可怜巴巴的,“小怜就要走,我就吓坏了啊。”
我无语,逗他:“你本事那么大,我就算走了也跑不掉啊。”
方刈的脑袋抵在我的胸口,不说话。
“好沉啊,我要喘不上气了。”
他拧巴拧巴,把脸埋到了我的颈窝附近。
我身下还垫着软被,不禁问他:“你不觉得闷吗?”
“唔~”他蹭了蹭,否认。
“我又不是没跟你吵过架……不是,你之前骗了我那么多次——”
方刈听我说他骗我,立刻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
我只好换了个方式列举他的罪状:“洗掉我的记忆,设计让我喜欢你,一切都瞒着我,不到你需要的节点就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离开你了吗?你觉得我是因为受你控制无法离开你吗?”
方刈沉默,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也不哼唧着撒娇了。
我继续说:“对。因为我懦弱,我怕死,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你;因为你深谙我的弱点,永远都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抓住了我的三寸,我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你。”
方刈颤抖,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刈……”我附在他耳边,无助与难过在心里升腾,它们薄如春江之雾,缈如山涧之风,它们是本就存在之物,它们却并非消极或错误,我低声对他说:“你知道我挣扎过多少次,你知道我难过了多少次吗,我相信你知道。感情和心情一次次沉浮,我都没有离开过你,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我很难过的。”
“对不起。我只是做了个梦,梦太真实了……”
“虽然你对我说过,我要以自己为意义,我也很认可你的观点。但我毕竟只是脆弱的、满身缺点的凡夫俗子,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计较,我不在乎。我相信你别的一定都知道,但是这个,你肯定不知道。”我顿了顿,深呼吸,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我从很久以前,到现在,都是这么决定的——我知道你利用我,我是你们方家的棋子;但是如果,哪怕是我的生命,可以给你铺一条青云之路,我也觉得值得。”
我说完,眼泪立刻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想博取方刈的同情,我确实很伤心,伤心于我的愚蠢无能,伤心于他对我的不信任。
虽然这不信任完全有理有据,如果他真的在乎我、爱我——单单是林夕遥那件事,就足以让他内心深处难以继续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我只是希望他听了以后,愿意相信我,哪怕只是增加一点点对我的信任。
他强大,他把控一切,但他还是会做梦梦到我离开他,还是会在模糊的梦醒时分因此而吓得使出了他惯用的征服伎俩。
我知道,我真的伤害到他了。
方刈却没有一丝感动,他的脸依旧埋在我的颈窝附近,严厉又冷酷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叶怜,如果你继续这么想,我不介意再洗掉一次你的记忆。”
“你说什么?”我愣了,“我只是把想说的话告诉你,我以前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只是我个人的无聊想法,但我不想看见你因为我对你的伤害而这样难过,我只是想你能够信任我……”
“我的青云之路,我自己会铺。我和萧家那些人不一样,我好色,我喜欢玩女人,但我不会用喜欢的人来填平我的道路,我不齿。”他支起身子,双手撑在我肩膀两侧,深深地凝视着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再开口时已变得温柔至极:“你再说这种话,再有这种想法,我真的会生气。”
“我没有觉得你是那样的人,是我自己爱你,愿意为你付出……”
这话真是让我害臊得不得了,可除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别的解释大概都会越描越黑。
“你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他笑了笑,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我不需要,不,我不想要你的付出。我不想你付出这种无谓的东西。”
我心中一寒,“为什么?这是我在践行自己的感情,你不想要我的感情吗?”
“我想要,但不希望你为了感情失去自我。否则这三年来就是白白教你许多,还不如把你的记忆再洗掉。”他说话的尾音带上了玩笑的意味,方刈从我身上爬起来,坐到床沿开始抽烟,“‘爱情都是盲目的’,真不知道这句话害死了多少聪明人。连自己都葆有不住,怎么去爱人?”
“是因为我做了错事,你才会做那样的梦吧,被我抛弃的梦。因为你的潜意识里对我产生了不信任。”
“是的。”他毫不客气地承认了,“但我想不全是因为你。”
“那是?”
方刈叹了口气,“因为楚念和萧明煊吧。”
我一头雾水,“你还没忘了他们两个啊。”
“很难忘得了吧。”他强装的笑容有些苦涩,“在楚念的资料里,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吧,结果那个人正是萧家故意派去的。”
“这……”
连这都……
“你有留意过她的眼神吗?冷漠,深不见底,好像黑洞。”
方刈的问题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非常、非常久远的事。
我说:“你记不记得,在庄园的时候,我第一天晚上搬到你的套房里住,你给了我一套睡裙。”
“嗯,记得。”
“我换好睡裙之后很久都没有从浴室出去,因为我在化妆台抽屉里找到了口红。”
“嗯。”
“我涂上口红之后,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熟悉又陌生,陌生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自己这种打扮,熟悉是因为觉得仿佛这才是我原来的样子。我对着镜子看了很久,那时候也觉得自己的瞳仁又深又黑,好像黑洞。”
“怪不得你那时候从浴室出来,还叫我‘方刈哥哥’,原来是想起了‘本我’啊。”方刈环住我的腰,“楚念和你太像了,我明明手里握着那么多东西,可我居然会害怕,害怕你变成她那样,害怕自己无法‘控制’你的心——不,我不是想控制你,我知道‘爱’不是控制,我就是害怕……害怕你变得像她一样,对我不屑一顾。”
我噗嗤笑了,“楚念的不屑一顾理所当然啊,谁让萧家人那样对她。我觉得你,风流又多情的方大公子,你是患得患失了吧?”
这次轮到方刈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家仆们顾及下雪天冷把暖气烘得过热了,方刈白皙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什……是啊,我就是患得患失,行不行?!”他只是犹豫了半秒,立刻硬起嘴来撒泼耍赖:“叶怜,我堂堂方家嫡长,你把我搞成这样,怎么赔?”
“我照顾你,给你做好吃的,听你说烦心事,在你忙的时候陪着你,在你闲下来时和你出去玩。”
他继续嘴硬,“我有的是仆人。”
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你找你的仆人们吧。”我学着他以前开玩笑时的话,披上衣服站起来,“走了走了。”
果不其然,腿刚跨出去半步就被他拽住手臂,他使了巧劲,我一下跌在他怀里。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贱?
方刈低低笑着,那声音与他的鼻息一起喷在我耳边,诱惑得不行。
他变戏法似的从床下抽出来两张纸,伸到我面前,夸张地叹口气:“唉~就罚你陪我读书吧。”
我睁大眼睛看清了那纸上的字,抬头正是我们先前读过的那家世界排名前十的私立大学。
是两份除了名字以外一模一样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专业一栏里明确地写着:
“古典学哲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