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董市场回到家里,张姨上来说点心已经做好了,问我们要不要吃。
我冲了澡换了身衣服,和方刈挨坐在沙发上,捧着一只小碟,拿甜点叉切着蛋糕吃。
终归还是吃上了柠檬卷,味道很清新。
方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分别是给李、叶言、还有孟风明的。他在电话中安排叶言回去和李一起守住庄园,让孟风明差人暗中跟着孟雨晴一起,把庄园守藏室里的唐代纸本《连山》带回来。
“既然你手上也有《连山》,为什么还担心萧家那边啊?”我见他忙碌暂毕,立刻问出自己的疑虑。
“我有的只是表面文字记录,怎样使用一概不知。传说中萧家传承的并非纯粹是古本《连山》,而是由《连山》脱出的一套秘传,能窥山川而变天下之势。但如何‘窥’、‘变’,没有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们假借战火散佚为由,掩盖自己的真实实力?”
“这只是我的猜测。”方刈脸色凝重,“他们大胆且执着地对你产生兴趣的原因尚未查明,但既做这样的事,就证明他们不惧怕‘龙’,也不可能多么惧怕我。而这样的他们,显然至少与我势均力敌,我手中有成周占筮之学,还能操控殷商至凶之物,萧家若非有《连山》,怎么会如此嚣张?”
“这天底下怎么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啊……”我嘟囔,“你要单和我说这种话,我是绝对不信的,但我的经历,又让我不得不信。”
“这不就和随侯珠的道理一样么?”方刈的神色稍稍柔和,他明白我只是吐吐槽,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以示安慰,“不用过分担心,真要掀起滔天巨浪,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断试探,想必是为了诈取你我实力。小怜多留心身边大小事情,为人做事注意掩藏好自己的锋芒,感觉有什么不妥,及时告诉我。”
为了抵挡我们命途上未知的漩涡,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方刈说别的事都不需要我管,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和周乔维持关系,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等待对面下一步动作。
我答应下来,脑海中开始细细回想有没有被我遗漏的细节,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一块柠檬卷。胃口被柠檬的微酸和鸡蛋糕的浓香吊起,我觉得没吃够,伸手想从点心架上再拿一块什么别的,左右看看,这底层居然有一块黄油酥饼和司康,厨房这些人的小心思可真是太细了。
方刈忽然笑了一声,倾身挨过来,说:“我要吃那块酥饼,小怜喂我。”
居然跟我抢酥饼!只有一块好不好!
虽然这么想着,我还是下意识捏住那块长条形酥饼送到他嘴边,待方刈咬住后就松了手。谁曾想他也不伸手自己捏好,就那样咬住一头,又送回我的嘴边。
这人……
还算他有点良心,知道我也想吃。
“看见这块酥饼,就想起和小怜坐火车去旅行的事。”他端起我的骨瓷茶杯喝了一口,满足的神情在脸上毫无顾忌地展露,“你给我挑了最简单,却最能和我的茶相配的点心。”
他说的是我刚和他交往时一起坐车前往北方高地旅行时的经历。哥特式大教堂,红宝石戒指,尖勾喙的哈里斯鹰,呛人的格雷伯爵红茶,漫天的繁星,绵绵不息的极光,甚至因被他的表演骗住而吃下的肉酱布丁……时光易转,我明明失去了前面二十几年的记忆,可这一切又让我觉得,好像这就是我的过往。美好、欣喜、纯粹、快乐,是我心里最温柔甜蜜的光。
“如果能一直那么简单,就好了。”我说。
如果没有“龙”,没有这家那家的,就好了。
是,我承认,我忽然敢承认,我从很早很早就喜欢他了。
早到什么时候呢?
是他在午后收到信息后来湖边陪我的时候,不,好像更早,是他和我逛街时从奢侈品店出来后对我说“齐物论”的时候?还是不对,是他从学校图书馆借了《道藏》,叫我一起看的时候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道藏》才去找的他。
是我掩盖懦弱的借口罢了,我不敢让自己知道自己喜欢他,所以说是因为《道藏》,因为“齐物论”,因为他很在乎我特地来湖边陪我。
其实我对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很简单,不然也不会被自己藏起来那么久、藏得那么好;好到若不是他按灭我正在订机票的手机屏幕,若不是他开口挽留我,若不是与他之间还有“龙”的关系,我早就懦弱得与他分散天涯了。
我只是想和他坐看花朝月夜。
那趟旅行满足了我因懦弱而长久偷埋心底的希冀,而我懦弱到根本连这种“被满足”都不敢承认。
但心是不会骗人的,我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么快乐。
没有“龙”,他也不是什么望族公子。没有那些个人惦记我的用处——因为我根本毫无可用,没有利害安危逼迫他步步为营——因为他根本沾不上功名利禄。
我们,都只是星空下渺小的泥土、小草、风、和尘埃。
“其实我们一直都很简单。”方刈不认可我的小小愁绪,“你想在我身边,我想你在我身边,仅此而已。”
是啊,可以与他坐看花朝月夜,对我而言,不就是满足了吗?
一开始是,后来是,现在也是。
至于什么阴阳之术,什么失传秘法,凶悍的“龙”,涤荡心灵的“蜉蝣”,家族的兴旺与凋零,天下的祸乱与安定……
这一切与我的期待实际上毫无干系,我却总要把它们当作我恋爱悲剧的台本。有它们,又或者没有它们,我不照样只是,想和方刈在学校的湖边,坐看花朝月夜吗?
我的愿望,早就已经被满足了啊。
从一开始,我在湖边遇到他,后来,他来湖边陪伴我。
“小怜。”方刈忽然叫了我一声,问我:“你知道孟风明说的,对于声色犬马的小公子而言,‘可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不像庸碌的人们一样计较平凡的琐事?”
方刈摇摇头,“这天下谁都很平凡。‘可爱’不是幼稚、无知,而是通明世事依然简单、纯粹,是不会羞于使用手段、也会衡量好善恶己他的度。爱财却不想要我给你满堂金玉,爱我却只想和我一起看喜欢的风景。声色犬马的公子们用功名利禄驱使他人,满足着自己的成就感和虚荣心;然而他们孤独无聊的内心,轻易就会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地交付给他觉得‘可爱’的人。”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按你这说法,都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了。我可是又馋嘴又顽皮,连到底谁是真的爱我都拎不清的人,还因此伤害了你。”
“我知道你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本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纠结了,它总会彻底过去。”方刈往骨瓷茶杯里添了新茶,望向我,“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小怜依然会在看到美丽风景的时候指给我看,依然会忍着馋劲把爱吃的饭菜留给我,你做的事,你的心,我都知道。”
我忍不住告诉他关于最开始喜欢他的事,方刈听了之后神情错愕,他说自己自诩洞察人心,没想到被我一个失了忆的普通女孩子蒙混了那么久。
虽然在认识我没多久后,他为了给我制造心理暗示,就经常故意调戏我说我对他有意思,但其实他以为我是在约他去湖边那时才喜欢他的。
我朝他粲然一笑,“被我骗了的感觉怎么样?每次考试都甩开我们十几条街、追你的女生能挤满图书馆一楼的小商店的、聪明的方同学?”
“嗯,觉得你真是可爱极了。”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着,在我的耳畔落下轻轻的吻,低声说:“连我这样的人都被你骗住了,真是天生的本事……不过——”
他拉长语调的尾字,忍俊不禁的暧昧,正等待着我主动掉入他的圈套。
不过我喜欢他,所以明知是圈套,也会心甘情愿地扑进去,只为让他逗乐一番,让他开心。
微微撅起的嘴唇故意停留在与他的相距半寸的位置,我眨着无辜的眼睛,调和了蜜桃般甜软的声调,“不过什么呀?”
“不过骗住了我又怎么样?和我共处一室,还不是连《文心雕龙》都看不下去,要凑到我身边来。”
!!!
这事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他居然记得!
不止如此,方刈见我脸红,益发像个青楼里顽劣乖张的富贵公子,仗着自己长得一副潇洒帅气的容貌,肆无忌惮地调戏未经世事的害羞小舞姬:“被我戳穿了心思,骂我讨厌,骂我混蛋,然后转头就搂住我不肯撒手的人……是不是你啊?叶怜小姐?”
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叫他闭嘴,根本顾不上自己这行为与他所描述的往事如出一辙。
低哑而暧昧的调笑甚至已经有些糜乱,他把我按在怀里,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过分:“是谁控制不住自己,刚和我确定关系就勾引我,还不让我痛痛快快的……”
我心如擂鼓,血管因他的话而被刺激得猛烈地跳动着,我拼尽全力捡起了残存的理智,摆出幽怨可怜的表情进行反击:“你那时候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让你痛痛快快的呢,哼!”
“谁说我那时候不喜欢你?”他低头咬了我的肩膀一口,“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可爱,抱在身上又轻又软,谁不喜欢啊……”
方刈的动作越来越过分,然而当我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时,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