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饭看上去量不大,吃完才发现果然如他所言,吃撑了。
已经是凌晨时分,街道上的商铺全都关门闭户了,我们吃饭时刚下过一场骤雨,地面湿湿漉漉的,路边的小洼积水映照着昏黄的路灯。
窄巷的十字路口,蓝色的小路牌旁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尾箱大开着,里面放了两只开了拉链的旅行包,而几个人正围在车尾不知道做什么。
他们原本还有两人站到了狭窄的人行道上,见我们将要路过,自觉地让了让。
虽然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但静谧的夜里,风裹挟着骤雨后残留的凉意拂过鼻尖时,我闻到了许久未有的烟火人间的味道。
想起午间饭后熄了灯的老房子,夏日的风吹进窗户,自然的馨香与饭菜的余味混合,也许又会勾起肚子里的小馋虫,令人回味午餐里喷香可口的某道菜肴。
有人认为住大房子、吃大鱼大肉、周游世界、有花不完的钱是富足——我很认同这个见解,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模糊记忆里那些住着小房子,看似什么都不足的日子。没有整整一抽屉的玩具,没有堆满桌子的零食,吃完饭可能过了一会儿又觉得饿了,但等到下一顿饭菜上来时便会因此觉得尤其香甜……
没有玩具,可以到大自然里面看花看草,将落叶枯枝和挖出来的石子搭成帐篷,捉雨后的蜗牛养在纸杯里为它们种植小草营造一方天地,从水渠里腐烂的老鼠、横死的野雀知晓生命无常,偷偷把吃不了的剩饭剩菜藏到灌木丛里留给流浪的野猫……
没有零食,买一袋淡黄色的冰糖可以吃很久,三叶草的根部是酸酸的,某种长条型的小白花有甜甜的花蜜,鸡蛋搅开加水放进微波炉一转就是美味的蛋羹,吃不完的红薯种在土里很快就能收获新鲜的菜叶……
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菜各种各样的鱼,有见过的没见过的生活百货,堆满过道的玉米壳子踩上去就如同柔软的地毯,鱼档周围总是湿漉漉的,要踮着脚走才不会溅脏了裤子……
有能力掌握财富真的是很幸运的事,优渥的生活不仅是吃好喝好,更加是从小就拥有比常人广阔千万倍的机会。可以得到很好的智力开发,很优秀的教育,可以看见高处的风景,可以触摸更完整的世界,可以拥有更多的选择。
我记得自己以前很羡慕那样的家庭,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有那样的幸运,一定会比现在好上百倍。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假如”这两个字就像箱子里的猫,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真实如何。
世界没有“假如”,而我现在,也没有了羡慕。
因为没有假如,所以羡慕也是徒劳,不如想想怎么过好一生——哪怕不是过好一生这么沉重的命题,哪怕是活在当下,哪怕是及时行乐,都好过徒劳无功的羡慕。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亲情、友情、爱情、事业、财富、家庭、健康……它们不会完美,所以绝不能想要包揽所有。
只要能捡起最珍重的一两样,就是幸运。
抬头望去,联排建造的老楼漆着明快的颜色,浅绿、淡蓝、奶黄、桃粉、钛白,可惜早经风吹雨打,不仅斑驳了颜色,连窗台下都有铜铁窗框氧化锈蚀后流下的暗褐色痕迹。
不知是夜已深了,还是这些老楼人烟稀少,窗户里亮着的灯少得可怜,哪怕鲜有一盏,也与街道一样昏昏暗暗。
方刈牵着我,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略有积水的路上,明亮的晚风是那么的令人心里踏实无疑。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追逐的脚步声、喊叫声由远及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方刈拉到墙角,他一手撑在墙上,俯身过来抬起我的下巴,遮住了昏暗街道所有的景色。
“嘘——”
他低头吻住我,我听得街道里跑过了好一群人,竟然还伴随有叮叮当当扔杂物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有些惊恐,可方刈始终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哪怕我已经听到远处传来了明显属于打架斗殴的吵闹声,他仍旧垂着眼帘,直到林渺的车停到路边,他才放开了我,催促我赶紧上车。
“他们在干嘛啊,吓死我了。”我用力关上车门,想要以此来与危险重重的外界隔绝。
“你刚才没看到吗,巷口那辆车的后备箱里,两大包粉末。”
“啊?!”
那你还跟我悠哉悠哉地在这里逛这么久!
“少爷,你把小姐吓到了。”林渺突然开口。
“我,我就是,就是没遇到过!”我硬着脖子,绝对不承认自己胆小。
“是啊,就是知道你没遇到过,才和你在这里逛。”他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又增长了见闻?”
“这种见闻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可以看,什么不能看;见到什么状况,就该躲起来了。”
林渺开着车从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一排排落闸的店铺和炫丽不息的霓虹灯飞快地从视野里后退,好像一道道流光的彩带。
我们从杂旧混乱的老城区回到港湾边,恍如穿梭了两个世界。
忽然想起钟琪的经纪人说过的话,我没有亲眼见过她口中的劏房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在新闻里读到过报道和照片,那样的生活,混乱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如果能从里面出来,谁又会愿意再回去呢。
世界看似相互隔绝,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仁的上天显然不屑于玩弄下界的刍狗,可在事实上、在历史进程里,我们大多数人与被戏弄的玩具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老城区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没过多久,外面风雨又至,淅淅沥沥的,打在巨大的景观玻璃窗上。我站到落地窗前看雨,光怪陆离的港湾里,两岸是彩色的,海水是黑色的,它们倒影在一颗颗硕大的雨滴里,好似大千世界。
方刈告诉我,已经订好了两日后回家的飞机。
可惜天意难测,凶猛的台风改变了原本的方向,在我们出发这天正面登陆,几乎所有航班都被取消了。
我依旧站在落地窗前,港湾里海浪滔天,像一条条青白色的蛟龙翻腾奔涌,直扑上岸。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将雨吹成一片又一片的白花,高楼在横风横雨中左右摇摆,连挽系着窗帘的流苏坠都在微微抖动。
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也不喜欢这样的景致,我还是将手贴在了玻璃上,冰冰冷冷的,好像与风雨相碰。
“成周武王亲封大卜之后,姬姓方氏第一百七十二世的嫡孙出门也会为风雨所阻啊。”
听我出言打趣,方刈也不甘示弱,“殷商王族豢养的龙,不照样束手无策?”
我亲眼看着一条系在岸边的巡逻船被掀翻吞没,海上的巨龙毫不留情地将船直接砸在岸上,顺带卷走了几辆汽车。
林渺汇报说预计明天早上航班会重新起飞。
方刈打了个哈欠,一边说无聊了,一边又说雨天最适合读书,要给我念故事。
什么念故事,念《金瓶梅》也叫念故事吗?
我扬手替他将那册金瓶梅合上,“我不听!”
“不想听书里说,难道……”方刈靠到我肩上,“想听我说?”
我生气:“你还没恢复好呢!”
然而他丝毫不听我的话,令我心中愈发的郁闷,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还说什么尊重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