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地点定在酒店里的一处花园草坪,悠扬的钢琴声从角落传来,静谧而温柔;像春天夜里的风,像夏天午后的花蜜,像秋天落叶的红斑,像冬天屋檐簌簌而下的积雪。
我猛然想起了林夕遥,想起他说要给我弹钢琴的事。
只是一瞬间,我立刻心虚地把这个意识拼命掩埋,生怕被方刈发现。
可是他本来就有这等量测人心的本事,我再掩藏,也只是像保温箱里自欺欺人地用木屑遮盖食物的宠物仓鼠吧。
方刈牵着我和大家打招呼,而我居然见到了——林夕遥。
他和钟琪一起来的,这实在让我很意外,虽然一眼就看出他们之间只是纯粹地为了凑个伴,可除了胸口的微微酸痛,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我又靠近了方刈一点,他低头看了看我。
我感受到了,或者说,我终于明白了。
我喜欢他,因为他足够强大。
也许是基因里求生欲带来的偏见,也许是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判断的“龙”的傲慢——我,喜欢更强大的人;而林夕遥,我很清楚林夕遥比不上,他。
花园的浪漫灯光打下了明暗的影子,而林夕遥一直站在角落里,等方刈差不多和所有人交谈过了,他才侧头朝钟琪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迎上来。
寒暄几句后,林夕遥提起和方刈之间的生意来往,两人聊得兴起,方刈一直搂住我的手掌此时在我腰上轻轻拍了拍,叫我和钟琪先去吃点东西。
钟琪和我找了地方坐下,她不顾面前一盘鲜切水果,径自打开了珍珠搭扣的小手包,在里面翻来覆去不知道找什么。
天气热,我没有什么胃口,拿起叉子从她盘子里戳了一块蜜瓜,问她:“你怎么了?看你找半天了。”
她抬起眸子望着我,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了,藏在包中的手指好像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疑惑。
“你把手伸出来。”钟琪说。
我想她可能是打算给我送生日礼物,果不其然,我才把手掌放平,一个小纸盒就被飞快地放在了我手上。
“谢谢你。”我说。
“你喜欢吗?”她好像挺紧张的,低头拿起叉子胡乱戳着水果吃,一连吃下好几块。
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顶钻石小王冠。这么大的主钻……加上旁边点缀的小钻石,一定价格不菲,钟琪不可能花这么多钱给我送礼物吧。
加上她刚才的踟蹰动作,十有八九能判定是林夕遥让她转赠,那么,我绝不能收。
“……”合上盖子,我把礼物盒放回钟琪的手边,“谢谢你了,不过,我不喜欢钻石。”
“为什么?!”钟琪睁大了眼,她今天化了粉橘色的眼影,妩媚而甜美,双唇染了豆沙色的口红,睫毛刷得细软浓密,还戴了灰棕色的美瞳,整个妆容让她本身气质里尖酸刻薄的攻击力减弱了许多。
“总之,你的心意我领了,礼物,就算了吧。”我顿了顿,刻意将语气放缓放冷,“我,不喜欢——钻石。”
“为什么啊???”钟琪瞪大眼睛追问。
原来她是真的没听懂我的话,我无奈地笑了。
“钻石,是成功、独立、品位、时尚的象征。但如你所见——”我微微侧头,用手拨弄着鬓边金色的缠丝睡莲随侯珠发簪,“我是个依附男人、品味老土的女人。”
钟琪沉默,又吃了两口水果,便把碟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今天的糖分恐怕要超标了,你吃吧。”
她要了杯白开水,举起玻璃杯轻抿一口,留下薄薄的唇印。忽然,她垂放在大腿上的手抓住了我的裙摆,见我被她吸引得看向她,才问:“他人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他很难过。”
钟琪这人到底是没有眼力不识好歹,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我知道他人很好,但……”是了,那只是我和林夕遥演给旁人看的戏,钟琪怎么可能知道呢,胸口抽痛,我尽量稳住语气回答:“我和他不合适。”
偏偏她像失去理智一样不依不饶,“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好,到底哪里不合适?你就算是贪图荣华富贵,他也给得起吧!”
“你不要激动。”听她越说越大声,我赶紧伸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威胁她:“这儿都是什么人你清楚得很,别乱来好吗?”
她总算收敛住了浮在脸上的愤恨神色,我舒了口气的同时,发现她下意识望了望林夕遥那边。
我这种习惯豪赌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立刻开口:“钟琪,你喜欢林夕遥啊?”
她原本已经垂下的眼睛又瞪圆了,“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替他意难平!”
“你出道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所谓喜欢,是世界上最有用也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假借帮她整理凌乱落下的微卷发丝,靠到她脂粉细腻的脸边,“你喜欢他,就去追啊。他现在这么难过,不正好乘虚而入?怎么都好过在这里审判我吧。”
“你以为我是你,我做不到!”她戴着美瞳的眼睛好像两个黑洞,双目圆睁,却像被巫术鼓动的暴怒人偶一般毫无灵气,空洞的眼神低劣而阴戾。
“哼,做不到?卖身搏出位的大明星还有做不到的事?”
听到自己轻蔑的笑声时,我猛然发现——什么时候,我变成了和方刈这么像的人?
钟琪就像当初被三言两语逗弄得怒火中烧却不知如何反击的我,她无措地甩动几下手腕企图掩饰尴尬,眼神飘飘忽忽的,点染了晶亮唇彩的双唇微微张着,发着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敢,你怕输,你怕丢人,你怕赔上前途,怕赔上身家性命。你本来就是个穷光蛋,穷光蛋还不敢赌,你说你能做成什么?大言不惭说什么意难平,哼,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意难平,不就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一个懦弱无能的自己吗。”
我见她这副模样愈起调戏之心,说起话来更无顾忌,林夕遥说得对,你越是可怜无助瑟瑟发抖,旁人只会越想疯了一样欺负你。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看到了需要被她看到的“实情”,便在这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审判我,何来的资格?
“你!”钟琪被我的话气得牙齿都在打颤,“你不要脸!”
怒意刺激着我的神经,感觉到自己身边的肃杀气场正因我的掌控而渐渐蔓延,我冷笑一声,用两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你倒是长了张好看的脸,顶着光鲜亮丽的头衔,可是呢?不照样连林夕遥交给你的一件小事都办不成?”
时过境迁,当时在莺莺燕燕之中不可一世的当红大明星,居然在我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我,居然也有一天会把这种尖利的嘲讽宣诸于口。
挺无聊的,我并非故意想要欺负她,只是她的所作所为让我非常不爽——自己面对感情懦弱又胆小,却把责任推卸给我,说我对不起林夕遥。
对不起?
我对不起林夕遥,这个世界就对得起我了吗?不过都是为了利益交换,一起做出点无所谓的牺牲,有什么对不起?
虽然丢了大段的记忆,但是我对自己是好是坏心知肚明,他人背地里嚼舌根也就罢了,当着我的面还这么口无遮拦,到底哪来的信心笃定我不会反咬一口?
我再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人。
我收回手腕,轻哼一声,“你的口不择言坏了我的好心情,钟小姐,你的任务失败了。”
“对不起!”钟琪浑身颤抖,双手合十哀求道:“对不起,大小姐,我真的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到林总那个样子……你也知道我说话就是这样……我没有恶意的……你高抬贵手,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演电影女一号啊……”
“关我什么事?”我漫不经心地重新打开那个礼物盒,把里面那顶璀璨的小王冠用三根指头捏着拿出来。
好大一颗梨形钻石,真好看,林夕遥真是舍得花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丢下钟琪,一个人跑回方刈身边,他还在和林夕遥商讨些什么,我一下撞入他怀里,还不忘扭头朝林夕遥眨了眨眼。
“小怜吃饱了?”方刈问我。
我摇摇头,撅了撅嘴,故意说:“夕遥带的那个女明星好蠢,看着她就吃不下饭。既然是我的生日会,你是不是应该陪我吃才对啊?”
方刈果然把我搂紧了,他当着林夕遥的面亲了我一口,才对他说:“失陪一下。”
林夕遥点头举杯向方刈致意,目送我们离开。
这家酒店的菜做得还不错,我被钟琪打乱的心情渐渐缓和,手中捏着紫檀手柄的刻花银餐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盘里的海鲜。
刚才和钟琪吃饭时与她吵架,都没留心看这餐具瓷碟,问了方刈才知道,是他让人特意送过来供今晚宴会使用的几套明代仿西式外销瓷,紫檀木的刀叉也是自己定做的。
难怪上面全都刻着姿态各异的梅枝。
梅枝从刀叉接近紫檀木柄的位置开始,一路延伸生长,虬曲蜿蜒在刀背与叉侧,令我想起在老宅那条盆景长廊里方刈对我说的话。
我们求的是什么?
是美貌,是富有,是才华,是能力吗?
不,我们求的,是在曲折人生里拼命活下来的自己;我们求的,是我们自己的倒影,那个能让自己满意的倒影。
多少人耗费时间,穷尽心力,甚至终其一生,只是为了这么一个自己心湖里的倒影。
佛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只要在乎倒影,明镜便是台,惹尽天下尘埃。
但芸芸众生,哪怕聪明如林夕遥,也在掩耳盗铃地想要得到那个“倒影”,那个证明他自己的倒影;哪怕潇洒如方刈,也被血脉控制着靠近那个“倒影”,那个成全他自己的倒影。
至于我,我的“倒影”,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