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誓约
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拼戈,沈妤已越发觉得口干舌燥。这裴冕的临阵脱逃,的确出乎于她的意料。
常言道凡造弓箭,皆因使用者形貌性情而定。若是生性急躁不堪,又何以寻求命中目标。
诚如她方才掷出的断矢,疾劲而力道不足。沈妤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在那灰白的穹顶之上,有着几许重叠的光影。只是追随着日头西斜,故此便被晕染了一抹霞色。
尽管这微芒并不炽热,裴会却感到阵阵烧灼。他伸手遮挡在胸前,那两只乌鸦倒格外的炫目。
这世上有一种物质,介乎于明暗之间。它以光的名义而存在,隐身于一切的幻影里。
眼下是一派溃乱之象,除了众位东倒西歪的兵士,府中各路参军早已不见踪影。
这身后便是粮仓,裴会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他从不相信光的降临,只是从容地挥动着手上的竹简。
望向那略显憔悴的身影,裴会不自觉地向前几步。在他固有的认知里,父亲是个刻板的形象。
即便是拼命地去讨好,亦得不到其半分认可。他索性便放弃了斗争,任凭那些民众群起而围之。
他的张狂与叛逆,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裴会不想借助裴冕的声望存活,如此人生当真毫无意义可言。
“沈氏,你走吧!所有的罪责,我自会全力承担!”
“你承担得起么?”
面对暴民的施压,沈妤幽叹一声,不禁瞥向墙角深处。这主事之人皆已逃离,她还有何种理由再去坚持。
沈妤话音还未落定,便有人开始发出质疑,“话说裴公子声名在外,长安城内谁人不晓!只是……”
“就是,裴公子打算如何承担?”只是此言一出,众民便同声应和道。
“诸位,还请稍安勿躁!我裴会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定为大伙儿寻一条活路!”
在一片纷乱之中,确见裴会伫立于原地。一支竹签紧握于手中,更有淋淋鲜血顺着指缝溢出。
待听得这话,裴冕心头猛地一惊,顿时从墙头跌落下来。关于父亲这个称谓,他始终觉得不配!
裴会素来不羁,且鲁莽失礼——读书不求上进,几番顶撞夫子;与声名狼藉者交好,伙同乡绅滋事斗殴,一直是那不良榜上的叛逆之徒。
“这今生与来世,中间仅隔着虚无。”裴冕在太息之余,禁不住想起了故去的谢氏。
她一生颠沛流离,敢于挑战世俗,也勇于探索未知。明明才华横溢,却是偏爱剑戟。
虽出身于陈郡谢氏家族,但并不安逸于琴棋书画。曾作为杨贵妃的带刀侍卫,她总自谦不是什么圣徒。
性豪爽,爱流浪,“谢公子”的名号更是传响江湖。无论是活力四射,抑或是悠闲自得,其生命便如同烟花般灿烂永恒。
只是好景不常在,当年的荔枝图一案牵连甚广。也是那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将她永远地留在了深海。
这与挚爱的锥心死别,可以说是裴冕此生无尽的痛。万般嗟叹川不复,惟有依赖旧时光。
纵使相隔数载,伊人笑魇宛在。晓风拂袖去,竹火轻吟唱,一砖一瓦皆成风趣。
那些逝去的光阴甚美,总教人犹为怀念。金玲炙,烤白菇,日暮斜阳外,几度忆初遇。
只听耳旁传来几声急切的叫嚷:“抓贼啊!快抓贼啊!”
来者从杂市路过,回身一个侧旋,迎面截住了那贼人,手持竹简横上其项,喝道:
“功夫如此之差,也还有脸行走江湖?这想要当神偷,先把功夫提上去可好!”
一时间,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绝,此人立于失主身侧,尽管只是一身素缎,却是倍显仪容清秀。
“有劳侠客主持公道,裴某替这位老伯道谢了!”
裴冕尚在钦慕之余,内里倒是颇为自责,嗟乎自己小吏无权,空留一腔书生意气。
“裴大人,此等小事,无须言谢!再者,行侠仗义乃江湖道义所致!”
“惭愧,惭愧,侠客所言甚是!”
“在下谢引,并非是什么侠客!”
两人尚在寒暄之际,那毛贼竟投出了暗器,谢引只身一错间,一头青丝已然垂落下来。
“姑娘,这行走江湖嘛,须得提防人心险恶!”那贼子逃跑的本事倒是一流,也难怪他态度如此嚣张。
“谢……谢姑娘,你的伤不碍事吧?”
见状,裴冕倒有些不知所措,暗恨他枉为一方父母官,独独不敢为民做主。既是所学得以致用,何故牵累旁人受伤?
“无碍,无碍!只是旅途劳顿,奔忙至此,惊觉腹饥罢了!”
谢引只是一哂置之,随即便夸张地摸着肚子,全然不曾在意她脸部的划痕,还有那暗器是否刺痛了自己。
“腹饥当食炙串,但且随我而来!”
裴冕怯步走在前方,心下萌生一种别样的冲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率性而为之,不乏洒脱自然。
“哦,去往何方?”
“地老天荒!”
“听起来甚是遥远。”
“有你在,便不远!”
“远与不远,不过是心的距离。今生与来世,中间仅隔着虚无。这誓约再美,也未必等得到花开!”
事实上,这要认定一个人,便也只是在那一瞬之间。不管往后的路如何崎岖,只求两心相悦至死不渝。
裴冕唇角略略颤动,“此方容颜未沧桑,彼却颓颓老将至。”他干涩的眼角,已在不经意间有所湿润。
倘若能把握命运的拐点,是否会一世喜乐与安康。因为幸福往往稍纵即逝,更多时候才显得弥足珍贵。
遥想当年谢引西去,他曾一度悲痛欲绝,甚想放弃性命随之而去。终是被太子之辞所挟制,继而浑浑噩噩苟活至今。
相比起夫人仙逝的痛楚,裴冕更担心自己身后名受损,从而辱没裴氏先祖的功德。
哪怕是沉迷于过往,也好过拥抱梦想。人生在世慌慌张张,逃不过贪图碎银几两。
“……余生苦短,不如伺机造反!带着她的遗愿,早些到达终点——”
每当牵想起此言,裴冕便是一阵胆战心寒。还记得殿下拍着他的肩膀,并且一本正经地强调着“造反”。
裴冕深知李亨的应激之辞,也更懂得他的隐忍不发,便只有将这一切藏匿于心底。
与其充当出头之鸟,倒不如碌碌无为的好。他默默遵循着其指令,便是为了守护心中的那一份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