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大亮了。
愈往前走,只听得那山壑间的雷鸣水声愈发震耳欲聋。
正值初春时节,山间的小道上遍地开着花儿。
叫不上名,却给这枯陈乏味的亡命之途平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他看得出神,于是伸手掐下一朵来,正欲细细端详。
未曾想,耳畔忽地风声一动,有疾风掠过,激得他一身寒栗。
手上不经意的一抖,那紫色的小花早就落入尘土里去了。
他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深山之内,还残存了些许前冬的寒气,正绕着银白的剑尖,僵劲地打着转儿。
空气中是挥之不尽的血腥味,耳畔呻吟未绝。
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
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的向南奔逃,干粮和药品越来越少,队里死伤的,却是越来越多。
原先二三十人组成的一队,由院长精心挑选的高手护卫,一路血拼厮杀逃散到现在的,还能抖擞应敌的,已经所剩无几。
月白的长袍不知在哪场激烈的厮杀中被划破了好几个大洞。
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全身,虽已结痂,但单从那附在内胄甲之上的大片凝紫,便可知晓,此一役,是何等的惨烈。
手里的剑却是不曾放下过的。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三岁?五岁?还是,为入鉴察院不得不日日嗜血的那五年?
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觉得,这一切本就该是如此一样。
不一小会,派去查看的暗探前来回禀:前方不远,便是齐庆边界断崖处。
北齐长信州与大庆沧州隔江相望,早些年尚有边界纷争时,两国曾以此为界,划分两国西北部国土。
那断崖生在北齐这边,原是长信州内秀峰山山头的一部分,后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天地造物,到了现在也单单只剩下一个断崖残壁孤零零的挂在那儿。
断崖下边,是常年奔腾咆哮的沧神河。
这是大庆的叫法,北齐那边称的是长信神河。
沧神河发源于极西的地方,浩荡而泄三千里,横贯整个东陆九州。
大部分却是流经的北齐南部各州和大庆北部的沧州,最后,同大陆最东边的一条无名短河相汇,在儋州东面入海。
谁也摸不清它的源头在哪儿。
只是因得这河,即使是在那些年九州大旱的时节里,也未曾干涸过一丁半点,那江水深处的沸腾之势也从未消减。
是故民间百姓或多或少的对它怀有崇敬之意,皆尊称一句神河。
神河的南边,便是大庆至北的沧州府了。
只要由断崖攀附而下,绕到谷底,再想法子渡过神河,便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生机多渺茫,明眼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身前是陡绝奇险的断崖和砯崖转石的江水,身后是匍匐不尽杀红了眼的北齐刺客,加之一路逃亡至此,弹尽粮绝,筋疲力尽。
纵使先前鉴察院授过的绝境逢生的法子再多再多,放在此时,也只能是更多的有心无力和无端的绝望了。
言冰云挥了手让暗探退下,头顺势靠在一旁的树上。
他微眯着眼,看着远处天光破云,朝霞舒颜的样子。
心底不由得想起,他从京都出发,受命北上潜伏的那日。
那一夜,天黑的可怕,他没瞧见星星。
穹窿之上,仿佛挂着天公织就的一张大网,直直的笼在京都上空,透不进半点儿光亮。
那可怖的黑,叫人看了,心底发慌。
甫一对视上,只觉得黑暗深处伺伏着一只巨大的野兽,正张着大口,等候着猎物将近,便要将自己狠狠地吃了进去。
那是言冰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隐约的不安。
可是为何现在,这初晨光芒之下,染红了的大半边天,竟也叫他无端的生出一种恐惧出来?
赤金色的朝霞,恍若一只九天凤凰,翅翼之下的流光溢彩,随着云隐云现,散在人间。
然后它又迅疾地将这九州大地,恣意畅快的染了个通红。
那是比漫漫黑夜更叫人不得心安的猩色。
也不知范闲现在怎样了?
言冰云不由得担心。
………………
自三日前在上京城郊遇刺以来,他同范闲合计,兵分两路,一队按照原定路线向南返回,与前来支援的铁骑汇合,一队向西,经山间林地,由沧神河南渡至沧州府回京。
范闲那队,因有众多随行朝臣,且大多是一辈子都没怎么摸过兵刃的文臣,故而需要更多的暗卫保护。
虽如此,因得他们一行目标更大,反而分散了沈重的大半兵力,给足了他另择山路南下回庆的时间。
只是没想到,出发不过小半天,就已然有沈重的手下追了上来。
一开始只是三两个,杀了也便杀了。
可是越到后来,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只是沈重从未露面。
这么想想,兴许是一向机灵的范闲使了巧计拖住了沈重,否则,以他对自己的入骨之恨,又怎的不会亲自前来了结他的小命。
范闲……
平安就好。
至少不会叫她,彻彻底底的怨恨自己一辈子。
他知道,那是她打小就看得极其重要的人,心心念念了数十年,险些被自己毁掉,好不容易才换回来的骨肉团聚。
他又怎会舍得,以范闲的命为代价,有朝一日苟活于世,叫她看了心烦神伤。
那样的自己,也不配去爱。
灵台一阵恍惚,须臾间,他似乎又瞧见了她。
那个身着青色叠花长裙的小小姑娘,正一如初见那日,立在喧嚣的人群深处。
仿佛周围的一切争执喧扰都与她无关一样,就那样安静地立在一侧,下巴微微抬起,细细寻思着什么。
那小小的脸颊上正晕着一旁店家悬挂着的红灯笼的光,暖暖的,叫人看了也是不由得心生荡漾。
她浅浅的笑着,然后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
“你是何人?”她弱弱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是的。
是见过的。
只是在哪儿见过呢?
他却从未想过。
今日之后,是生是死,已经摆好在他眼前,他无从选择。
葬身沧河,抑或是死于沈重刀下,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那生呢?
假若他真得神明护佑,摆脱前来索命的追兵,也侥幸没能葬身那条,自古以来吃人无数的神河河底,真的经由沧州南下回到京都。
届时的她,还会,愿意见到自己吗?
还会,愿意容自己当面陈明心意吗?
他这一生,从出生开始,万事皆由不得自己。
从少时的父子疏离,到成年之后的刀光剑影,一路走来,时有不甘,但他却从未后悔。
只是不甘,哪怕是片刻的解释,也好过带着未了的夙愿,继续自己骗着自己,残喘余生。
就只一次,只有这一次,他想诚挚的祈求上苍。
“神明在上,若承蒙佛祖照拂,侥幸逃出生天,我言冰云,一定要亲口同她解释清楚。”
“然后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向来不信鬼神不信邪,可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再无退路的时候,他也难逃一回卑微。
他卑微的祈求,弃下所有的骄傲,只为再见她一面。
再也没有那些不能言说的隐忍顾虑,再也没有他那些想放下却始终放不下的家国万民。
他和她,只剩下四目相对时的坦然相待,风月之下,禅寺之内的剖明心意。
只是他知道,在成为那个纯粹的言冰云之前,他必须尽完他作为大庆战士的使命。
他是战士,直到战死。
………………
沈重的兵力又追了上来,言冰云一行人拖着三日未怎么正经进过粮水的身子,又犟着劲儿同他们厮杀了好一会。
两队人马纠缠血拼到断崖之上时,天色也眼看着黯淡下来。
耳边是穿透而过的风声,从上至下,毫无章法的刮着漫山生长的林叶,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那声音刺耳,叫人听得头昏脑涨,片刻间像是要失去知觉一般。
等到杀红了眼的双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理智清醒过来时,天际的一隅,又慢慢地渗出了些光来。
慢慢地,自烟雾缭绕的群山之后,从那看不到尽头的一点里,缓缓倾斜而下,尽显毕生荣光。
都说疆北沧州的晚霞绚烂绮丽,世间少有。
原先他是不信,今日见到,却也是不落俗套的被震撼到了。
如果说,先前见到的朝霞,是一只九天之上的凤凰。
那么此时,漫山遍野的落日晚霞,则是一只正在浴火涅槃的凤凰。
比之朝霞更甚,更震撼人心的美。
凌霄之绚烂,瀚海之壮阔。
那赤金色的光,再也不满足于点染山水,此时竟像是要把九州大地点燃一般,大片大片的铺满触目所及的整个视野。
那震撼人心的红,差一点,就偷偷跑到他心里去了。
“言冰云!”有人笑着走到人群之前。
“这晚霞好看吗?”
这声音他熟悉,是沈重!
难道范闲?
言冰云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沈重还是那样阴鸷地笑着,他一向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就连向来以隐忍克制为诫的言冰云,面对那张总是笑盈盈,不轻不柔地说着话的脸,也时常会感到莫名的畏惧。
他卷着袖走近,上上下下将言冰云打量了个透,仿佛要凑近,将他一身已经愈合或者尚未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
半年前,化名云公子潜伏上京收拢谍网的言冰云身份暴露,北齐锦衣卫都指挥使沈重亲率部将其捉拿,而这半年里,他也未曾要了言冰云的命。
只是一日又一日,无休无止的,变着法子的折磨他。
仿佛只有叫他痛不欲生,死去活来,沈重心里那头魔,才会尝试到一丁点喋血的欢愉。
而言冰云银白衣袍之下,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便是由沈重一手打造的杰作。
他很满意,也很自得于这种得心应手,玩弄蝼蚁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多看几眼吧,毕竟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没有人了,断崖之上,背风而立的白衣少年身边,一个暗卫的身影也瞧不见了。
他们都死了,死在这条险要诡谲,危险丛生的归乡途中。
死在通往沧州的最后一道关隘之外。
言冰云仍是持剑站定,神色不改,眼底瞧不见一点恐惧。
纵使大限将至。
他淡淡开口:“范闲呢?”
“哼~”
沈重讥诮地笑出了声,左右来回踱着步子,时而摸了下鬓边,又是一脸伪善的做派。
“你放心,不用怕!等我收拾了你,马上就叫范闲和南庆那群无能的朝臣去阴曹地府陪你!”
“我大庆战士,誓死不降,如今既已如此,不妨来个痛快,谁生谁死,还未可知呢!”
“降?我为什么要降了你做俘虏?”
“半年前,我姑且留了你这条命,就是为了借你给庆国难看,现在想想,倒还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今日来此,我沈某,只为取你性命!”
“所有人听令,南庆虎视眈眈,意图颠覆我大齐朝政,尔等身为大齐子民,受养受教于大齐国土,理当誓死剿灭敌国暗探!”
命令始下,所有的杀手齐上前,迅速将言冰云围了个水泄不通,生怕他会钻空逃跑不成。
又是一番见血的厮杀,此时,才是真正的筋疲力尽了。
言冰云本就身受重伤,加之三日未尽粮水,能坚持到现在,多半都是跟自己较着劲。
宁做断头台上冤死鬼,不做敌人刀下魂。
就算只剩他一人又怎样?
是为大庆而战,死得其所,也算是对得起他这渺小而短暂的一生。
胸口之中,啐出了最后一口血水,他仍是倔强的用剑抵地,缓缓地站起身来。
沈重大手一挥,叫了手下退让至一边。
然后笑着走上前,不屑一顾地看着眼前人不自量力的挣扎。
有风拂过,卷起他银白的衣袖。
那早些被他收至袖间的紫色小花,此时竟随着炽热的风幽幽地飘了出来,落尽那染满了鲜血的掌心。
他忽然忆起,崇明十五年的那个秋天,他曾撞见因深夜无眠漫步至庭中的小姑娘。
那束赠与她助眠的菩提,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他下午去后山时,随手摘的。
他知晓她向来睡眠不好,便特意回了趟京都,买了医术上所记载的有助眠奇效的菩提花。
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反倒叫她生了不自在。
他又是好一番绞尽脑汁,同花铺的伙计解释说,选些不那么好看的给自己包上。
也不知,现如今她可睡得安稳?
还会在深夜里起身,独自一人月下徘徊吗?
我却是,注定要长眠至此了。
有始有终,落得自在。
片刻间,他又极其克制的拉回了缥缈的思绪。
他收了手,将那在怀里被压瘪的小花释向长空,任由它随风而去。
天地辽阔,风景万千,本不该随他枯荣至此,了却一生。
而后,又是挥剑而立,强忍着胸口的万般难受,也不肯屈下半点背脊。
他铮铮开口,言语间,尽是视死如归的悲壮和大义凛然的冷静。
“鉴察院言冰云,誓死护卫大庆!”
“死生不过尔尔,沈重,我也在那阴曹地府,等着你前来!”
言冰云张开双臂,身心任意后倾,随着那狂躁许久的风,直直的坠入身后那方万丈深渊。
耳边是愈来愈撕裂破碎的风,和轰隆而过的江水咆哮。
有那么一瞬,他分明看见了,那一江之隔的沧州无度山巅的须臾年华。
有一排矮矮的道观。
有一少年,生的和他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荒瘠的山巅之上,还有一颗直入云霄的万年古松。
那松高大异常,寻其根基,却是在峭壁悬崖之上的石缝里找到的。
再一恍惚,眼前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了。
结束了。
前尘往事,一切在此画上句号。
他陨落在霞光漫天的春天里。
就在沧州之北,断崖之上。
那道与故国只有一河之隔的北齐长信州,如愿以偿的困住了那个叫言冰云的少年。
神河之底,又是什么在不屈的燃烧,像极了那天傍晚的落霞。
耀眼致命的光亮,照的人心生惶恐。
大河东去,索性沧神河,自长信州南下,便只流经大庆国土,最后在儋州的东面汇入浩瀚之里。
这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魂归故里了吧。
也许在很多年后,在那个局势骤变,大庆早已覆灭的很多年后,不会再有人记起,不会再有人知道,在那样一个年代,有一个叫言冰云,隐忍一生的卫国战士。
但总会有那么几个人仍然记得,大庆京都府,有一个素爱着银白衣袍的少年公子。
他叫言冰云,是已覆灭的庆国鉴查院二处主办言若海的儿子,生母早逝,无兄弟姊妹,不善交际,却饱读诗书,胸怀家国。
他少时曾有一言曾晃动京城,引得一时文人学子径相相仿,那是被竞相传诵的“冀以尘雾之微补益沧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他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性格放荡不羁,天生喜爱自由,自小便立志做一个走遍江湖的侠士,那是御史中丞严大人家的二公子严凌。
他还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正守在京都,等着他的哥哥回去,等着盼了多年的骨肉团聚,从此阖家欢乐,再无别离。
她叫范若若。
他曾爱过她。
在还是那个彻底纯粹的言冰云时,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
那是他的一生。
初时,他以盛大恢弘的三千志气为笔,纵意挥毫泼墨,书写故事的开头。
历经十八载精心雕磨,斟酌行思,写到最后,却也只剩下满纸的苍凉,满目的悲壮。
和他心底那个未了的结。
一起收拾好,然后尘封在某些年某些人的记忆里,落了灰,再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