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年华,又是一年春光好景时。
若若今年的生辰过得十分简单,也是范建的意思,风头刚过,不宜声张。
白日里在府中简单地用了几桌家宴,晚间在院子里点了她最爱的烟花,这十岁生辰,便算是过去了。
她向来是不注重这些场面形式的,如今乐得清静,有何不开心?只不过总归还是要花些心思一一归置各家小姐公子送来的贺礼。
算是一年多未见着自家主子,小桃有些神神叨叨,跟在后面的心提着,揪着,生怕梯子上的若若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连连牵着她往一旁的椅子上按,不许她再动半分。
若若有些无奈,自认为自己还不是个娇生惯养,磕不得碰不得的娇小姐,但瞧小桃挽着袖口干得起劲的样子,便也笑笑,随她去了。
又白白得了空闲,手下却是停不住的。
她走到桌案前,想着提笔回信。
前些日子,京都到儋州的官渠已经竣工,一连上十封信寄过去,原以为范闲会看上个好一会儿,不料过不了几天,便有了他的回信传来。
哥哥还是那般有趣,家长里短的和她唠了些家常,时不时地又会写几句无头无尾的无名小诗,留给她琢磨。
就比如前日来信里的那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孰为庄生?孰是望帝?
这些个名字,都好生奇怪,任凭她翻遍了那几大箱子珍藏的名家孤本,都找不出来半点儿影子。
偏偏哥哥说那是引用的典故。
若若自叹多年所学及不上哥哥天资聪颖博览群书,也不纠结着琢磨这些个扑朔迷离的诗句,道了几句家常后索性搁了笔墨,闪到一边快活的晒太阳去了。
其实,她倒也不全然是因为琢磨不透那些晦涩的诗句而烦恼,只是,近来的信中,哥哥总是问起她与言冰云的种种。
小女孩子家嘛,外人面前再怎么大方得体,总归还是有些羞于启口的难为情。
期间种种,如梦一般,似在云端,软绵绵的踩在她心头。那些似是似非的迷幻,竟朦胧了她的双眼、心神。
美好的,令人难以置信。
若若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如同那刚下到油锅里的豆腐,一面是油温的炙热,一面是熟悉的清凉,冰火两重天,叫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面临分崩离析的劫难。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有关言冰云的任何消息了。
自那日正月初六辩经会匆匆一别后,就再无交集。
其实,算算时日,左不过三个多月的光景,可不知怎的,若若只觉得这时日难熬,仿佛一晃,生出千年已过的蹉跎。
回了府,说话做事便不同在禅寺里那般方便自得了,一言一行处处时时有人盯着,又碍着自己的身份,那些明目张胆的事情,是没办法做了。
她会趁着偶尔几日出府闲逛的时日,花钱打点几个人脉广,消息灵通的,请他们小心查探言家和言冰云的消息,切莫打草惊蛇。
只是前去打听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也没有实质性的信息传回若若这边来,只是听闻,这言府老爷言若海仍是早出晚归的忙着鉴察院的事务,至于这言公子,更是半点人影都没瞧见。
莫不是又去了严府同严凌一起进学?
若若听他提起过,言家家教极严,他也是自出生起便被父亲报给了亲朋,同僚养着,父子二人,一年到头只见得到几面,关系也不太熟络,甚至可以说是疏远。
后来有一次,她又在府中管家出门采买的时候,托人给严府传了口信,打听言冰云的下落。
只是令她意外,就连一向黏人的严凌也不清楚言冰云的去向,只是说最后一次见他,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之后种种,便是无人知晓了。
兜兜转转,费尽心思打听了一大圈,皆以无果告终,若若有些泄气,她甚至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在禅寺,同他相处的那小半年时光,是不是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小桃不是常说,小时候闹梦魇的,长大了多半有些神情恍惚的吗?
可是……
可是每当触及那些他临行前留给她的佛卷禅经时,她又止不住的在心底嗤笑自己的傻气。
他,到底去哪儿了?
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
若若抚着那经卷上的字,忆起昨日种种,心下只剩一片喟叹:“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担心……”
她又抬头瞧着摆在案台上的那盏青灯,有些出神。
灯芯狂傲的闪烁跳跃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牵扯着她的心神。脑子里止不住的回忆起住持那番话,起先她只是不解,联想今时之事,又顿得有些新的感悟。
这是已经,到了需要她断开的时候吗?
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这便是她与他的结局了吗?
可是爹爹明明说过,她是个有福之人。
她心有不甘,胸中郁结。胸口猛地一闷,当下便急的咳嗽出声,小桃慌忙递过来一杯茶水,顺手抚上后背帮着她顺气。
喝过茶,总算平复了一会儿,先前乱飞的心神此刻也都安静了下来,脑中清明了不少。
走一步且算一步吧。
…………
又一连过了好几日,日子还是照常运转着。
白日里一家四口用了早膳,范建便急匆匆的上朝去了,柳姨娘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第一项就是整理每日内府各项收支,做好账本,总归是自家的钱财,老是教给管家一个外人来做,她也不放心。
若若呢,则是拿着戒尺带上三两本书慢步踱到范思辙的院子里,时时刻刻地盯着他那不成样的功课,偶尔训诫几句,戒尺也是派的上用场的。
午间的时候,柳姨娘差人送来了饭菜,若若便在范思辙院子里一起吃了,稍稍回屋休憩个一个时辰,便又开始了下午的课程。
范建和柳如玉将教导范思辙的重担交到范若若身上,自然是看中她的才能,以及常人没有的,对范思辙十足管用的威慑力。
若若自是明白“慈母多败儿”的这个道理,身为小混球的亲姐姐,她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自然是不肯轻易心软的。
劳的小圆团只能一边罚抄着未做完的功课,一边嘟着嘴小声念叨着:“这么凶,以后谁敢娶你啊?”
肉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没有丝毫杀伤力的眼神带着些许柔柔弱弱的怒气,瞧着着实可怜。
…………
许是今日公务繁多的缘故,一连到晚膳的时候,一大家子都没见到范建的身影,后来才晓得他是被一行几个好友拉去酒楼喝了酒去。
若若同柳姨娘和范思辙简单用了膳后,便辞了他们,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月中十五,晚间的云淡淡的,映着天际散下来的紫光,莫名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晚风也似带着阵阵邪气一般,卷的廊檐两边的挂帘晃个不停,耳边是它的怒吼嘶嚎。
假山上的石缝里挂着几滴结了丝的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远处的灯也在这诡谲的夜色中邪魅的晃动着,若隐若现,勾人心魂。
适才席间,若若陪着柳姨娘喝了几口果酒,现在怎知自己会这般不胜酒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下一软,眼看着差点就要跌下去,好在及时跟上来的小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站好。
“无碍……”若若挣开小桃的臂弯,又跌跌撞撞的小步向前挪着,“我只是没想到,这果酒的后劲竟会这么大。”
小桃也提心吊胆的在后边跟了一路,直到看着她安全的进了房间,这才安心的转身,想着打了水来替她擦把脸。
书桌上,又搁放了几封儋州来的书信。
是今日下午信差一并送来的。
若若被那果酒灼红了脸,平白里素净纯雅的脸此刻竟也多了几分魅色。
天色已暗,屋内采光不好,阴沉沉的,压得她眼前好不舒服。
若若又软绵绵地站起身,取了新的蜡烛来,点燃,换在那青色的灯盏上。
随即又晕乎乎的坐下来,着手拆开了那叠信。
是哥哥的字。
她瞧了一眼,有些心安,便继续读下去了。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是个话本故事吗?好生新奇,以前似是没听过的。
她顿道。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
补天之顽石,弃于荒山野岭下生出灵智,竟动了凡心,想来凡尘走一遭?
这个故事,好生有趣。
若若撑着脑瓜,对着那愈渐微弱的灯光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的读下去,心中本还留有几分清醒,只觉几年不见,哥哥文采更甚,竟编得出这样精奇绝伦的故事,要是做成话本放在戏楼子里说,指不定要赚得盆满钵满。
意识逐渐地模糊起来,眼角也是汹涌而来的困意,若若只觉眼前好一阵的眩晕,月光透着窗纱薄薄的透进来一层,映着那青木的灯盏,散着几处邪异的光。
她抬头望望月亮,眼神里又是格外的清澈,怔怔的望着,望着,似要将那皎洁的物什望穿一般。
邈远的白光,笼着无边的夜色,尚未全满的月,周围散落着点点繁星,一闪一闪的,融进紫黑的苍穹深处。
景致完美无缺,整个穹窿,都透出几分诱人心魄的魔力来。
现在,只剩下那轮翘首以盼的月,圆满她的使命了。
一阵风拂过,烟消云散,刹那间,满室清明,月圆无暇。
她本瞧的出神,未料到撑在桌案上的手肘一滑,整个身子便不可控制的向前倾过去,连带着那盏被带下来的燃尽了的灯盏,一同摔落在地上。
像是没有知觉,直坠梦境。
身边小桃着急忙慌地呼唤声也渐渐远去,散去。
缥缈虚无,似真似幻。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不,准确地说,这个小女孩,其实就是她自己。
五年前,刚从儋州回京的那个自己。
恍恍惚惚的看见,自己被柳姨娘牵着,自范府大门出门,坐了马车一路向东行去,颠颠簸簸地来到了京郊禅寺上香。
趁着柳姨娘和住持说着几句话的空当,耐不住无聊,又是不知不觉地挣开她的手,一溜烟地向外跑了去。
若若只觉得自己跑了许久,闹了许久,一会儿扯扯地上的杂草,一会儿又伸手去够留在树梢上的鸟儿。
她一路往里,渐行渐深,人群也稀疏了不少,倒也不害怕,只是觉得初来乍到,一切对自己而言都是无比新鲜的。
也不知玩闹了多久,许是觉得累了,她想回身去寻那个牵着自己的手来的女人,哪知再回头时,却是瞧不见来时的路和半点人影。
有雾,笼着周遭。
浓白的雾气毫不客气的阻着小女孩远望的视线,断了她的回路。
若若觉得新奇,心中又有些常人不及的激动,诧异不过三秒,又是蹦蹦跳跳的朝雾间深处走去。
石板小路渗着雾气,有些潮湿,踏上打滑。
小若若不得不慢了下来,稳了步子,中规中矩的小心往前探着。
蜿蜒小路到了尽头,却是没有若若想象中的空中楼阁,阆苑仙境,一座再是普通不过的禅房落入眼帘。
雾气不知何时早已散尽,她伸手,推门走进。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洇湿味,这房子,应该是许久无人居住,无人打扫了。
床榻上空着,书架上,茶案上也空着,整间屋子,空荡荡的可怕,没甚稀奇。
她有些失望,正欲抬脚离开,背后却冷不丁的传来一个低沉苦涩的声音。
“千年神修,万年灵化,幸得一世通灵智,修得与君缘,扫却万古空寂……”
那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找不到主人,若若有些心慌,她自是不信鬼神的,可终归是小孩子家,哪能有不怕的呢。
于是壮着胆子大声说:“你是谁?为何要装神弄鬼?”
那声音视若罔闻,仍是自顾自的道来:“红尘一世,聚散终有时,彼时,君之命数已尽,魂归西天。本欲与之归去,却闻伐木声声,斫我凡胎,灼我肉体,万年修为付之一炬,化作供器,入主大内。”
“幸得一身残缺,未入君目,落得蒙尘数十载,再无天日。辗转至此,又蒙君庇佑,赐我重见天日之时……”
若若寻着那声往禅房里处走去,脚下却不自觉的打着颤。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得简单些,说不定,我,我可以……帮上你。”
结结巴巴的哆嗦着,目光却是一亮,转眸间便瞧见了什么异样。
原来这偌大的禅房里,并不是一无所有。
若若瞧的明白,那屋子深处的桌案上,正摆着一只青色的灯盏,没有什么花纹装饰可言,周身蒙了一层薄薄的尘,有点发灰。
“今日你来,也算是茫茫天数,命中定盘。”
“两世痴缠,托付尔身,望卿,了却吾愿,也不枉,红尘浊世走这一遭……”
话音刚落,若若只觉得两眼一黑,又是没了知觉,沉沉的睡了过去。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那离奇诡异的声音还在耳边勾惹着,她听见它说,“我本无意落人间,万千繁华,红尘俗物,皆抵不过一个他,望尔切记,予我心安……”
…………
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做了好久的梦,抑或是梦中梦,若若只觉得身心疲惫,一身贴身的寝衣也湿透了大半,黏糊糊的沾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此时,她也是顾不了这么多了,急匆匆地跑下床,连鞋子也不耐烦穿,径直摸着黑找到自己的桌案。
再去用手碰那青灯时,四下一空,什么也没抓着。
她心急得很,头上又连着渗出几滴豆大的汗珠,恨不得手脚并用,将那青灯寻到,好看个清楚,同梦中那个比较一番。
动作一重,没了章法,又是接二连三的碰到了许多物件,叮叮当当的闹出了动静来。
本是在外室睡觉的小桃猛地被这动静惊醒,心中一急,以为是自家小姐出了什么事,便提着灯,火急火燎的下了床朝内室奔来。
此时,暗黑的室内盈着暗黄的烛光,勉强可以视物。
小桃远远的瞧见,被褥乱乱卷成一团的榻上已经没了人影,自家小姐不知为何,正跌坐在地上,蜷缩着,神色痛苦。
她迈着小步走近,想去扶她起来。
却只见桌案之下,一双苍白的手,捧着两截断了开来的灯盏,怔着。
拎着灯柄的手猛地一颤,小桃瞧见了自家小姐那张惨白的小脸,心中一惊,大叫不妙。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她唤得急切,却没等来地上之人的任何回应。
又是好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久到小桃随手拎来的那盏灯燃尽了灯油,房内经此动静又重归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时。
她隐约听见,黑暗深处的那头,飘来一个声音。
是若若在哽咽。
“原来,我便是那故事中的,不堪补天,弃之荒山,千年风吹,万年雨打的顽石啊……”
原来,不过是托他人之愿,得此一世相逢。
什么命中注定?
不过是痴念徘徊红尘,借她之身圆今生之梦罢了。
她苦笑出声,神色有些疲惫。
眼底是无尽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