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云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跪在家祠中,正被父亲家法伺候着。
棍杖,荆鞭,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背上,腰上,腿上,疼得他没了叫出声的力气。
他忘记了自己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不惜亲自动用家法的原因。
只听见头顶闷闷的传来父亲的声音。
“言冰云,你身为大庆子民,生来就该为大庆效命,文能治国,武能封疆,才是你的正途!”
“你怎该违背父意,纠缠儿女情思,荒废学业,辜负我的良苦用心。”
“你可知错?”
“儿子,儿子只是心悦于她……不敢,不敢……奢求其他,父亲明鉴。”
“还不认错?今天,我非要打醒你这个逆子才好!”
鞭打还在继续,他压着嗓子低低喊叫着,心中是无尽的绝望煎熬。
猛地醒来时,贴身的寝衣已经湿透,夏日炎热,他耐不住这般黏糊的感觉,便强撑着不适,皱着眉起身。
披了件外袍,正要往外走取水净身。
左侧的窗子里却吱呀一响,似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扔了进来,差点碰到了方几上的瓷瓶。
他赶忙上前查看,廊下已无人影,窗户是被人从外边推开的,他为拴上,所以行动起来并不困难。
心下一惊,便捉了桌上的佩剑,一手按住剑鞘,一手握着剑柄正欲拔剑,迎战的架势十足。
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见任何异动,言冰云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以为是自己做梦盗汗,心神恍惚所致。
下一秒,他便瞧见,那瓷瓶背后,隐约藏着个什么东西。
伸手掏出,却是大吃一惊。
那是一个木制的冰糖葫芦。
是他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怎会在这儿?
他心中有疑,以为是她恼怒了他今日下午的唐突行为,不禁暗自伤神,心中苦海翻涌。
指间习惯性的一转,抽出那木签,却见里面一样藏着什么。
是个纸条,揉成了小小一团,皱巴的不成样子。
他放了佩剑在一旁,小心翼翼,又满心复杂地展开那纸。
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不敢去想。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最好是与自己心底那个一直作祟的声音相反才好。
早日斩断念想,方无后顾之忧。
小小的纸条被延展开来,上面干干净净,利落的写着八个大字。
是她的字。
“卿本仁者,我亦心动。”
忽而一笑,眉眼舒展,通身上下的不适感也消失殆尽。
自那以后,言若二人便是心照不宣的维持着他们的小秘密,在旁人眼里,与先前并无异样。
只是火眼金睛的严凌自然是不算在着所谓的“旁人”中的。
时而四目相对,娇韵一笑,时而指间触碰,眼底通红。他都看在眼里。
笑在心里。
这天午间去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外院有些嘈杂。
若若喊住了一个匆匆往回走的小师傅,那人神色有些紧张,言语间也是再三斟酌:“范施主,外院的那棵松树兀地枯死了,正欲禀明住持,再行定夺。”
六月盛阳,劲松枯亡,实乃奇事,不一会儿,一向清净的院里就里里外外的挤满了各色人等。
若若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奇事,她老远的就看见了言冰云和严凌两个人,站在人群的外围,便也兴冲冲的凑到跟前去努力向里张望着。
严凌忍不住打趣:“你这么矮,看得到么?”
“我心诚也,得佛祖保佑,自是能见之常人不能见的。”
她也是毫不怯场,绵绵的回击了一句,说完,又转过头,问着言冰云:“你们上午的修习结束了么?”
“嗯……”
他点着头,微微扯起一笑,“算是……结束了,毕竟一同修习的小师傅们不都已经跑出来了吗?”
“哦……”
若若扶着下巴,心不在焉的点着头,眼神却止不住的向里面张望,那样子,倔强而可爱。
言冰云心下一软,见她望而不得,踮而不够,身子经不住人群挤动而左右乱晃的狼狈样子,有些心猿意马。
当下长臂一挥,悄悄揽住她的肩,小心护着她,怕她被人流冲散,受了伤去。
脚下也悄悄用功,找寻着恰当的时机,附着她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不过片刻,二人便穿越层层人群,来到了最里层。
若若有些失神,身边是年轻弟子低头私语的声音,不远处,似还有严凌咬牙切齿的抱怨声。
盛夏的风异常燥热,吹动着散落满地的松树枯叶,沙沙作响。
飘进耳朵,又是另一番躁动了。
她竟也觉得自己心头,也化作一片崩脆的枯叶,任由这漫天的狂风席卷着,理智早已支离破碎,浑身上下有什么在悄然裂开。
痒痒的,麻麻的,不知所措。
她抬头瞧了瞧言冰云,小嘴微张着,似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不是想看的清楚些吗?”言冰云注视到了她的目光,也不似先前那般躲避,这下更是大了胆子对上她的眸,再无顾忌。
深黑色的眸,在太阳光的映耀下,更像是一只通透的琉璃珠,通明,清澈,不染尘埃,不掺杂念。
唯余几抹情愫,不加掩饰,炽热而鲜明。
这回是,轮到若若急忙收回了视线,喘着小口气,小心翼翼的平复着心思。
再回首时,长臂早已收回,神色也恢复自如,清风拂过,一切依旧。
仿佛刚才,只有她一个人在梦中一般。
心下还甚迷糊之际,忽听得一人轻唤出声:“住持来了!”
范若若顺着声音望去,果然,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老者。
她微微欠身,跟着众人一同行了礼,静待下文。
住持走得近了些,方便查探。
那院中的松树虽说没有上百上千的树龄,但从小师傅口中的闲谈得知,少说也有数十载的历史,个头虽不大,此刻枯死倒地,树干也占得几分院中地方。
明明是盛夏六月,万物向阳,生机勃勃的时候,哪知惨遭变故,就此了结尘世一世,着实是可惜。
若若望着地上散落的枯枝枯叶,还有那半截埋在土里的树桩,不禁喟叹:“万千浊世,辛苦走一遭,也算是了却夙愿,功德圆满了吧。”
为什么突然感伤起来?
有泪,从眼角偷偷滑过。
她轻轻拭去,胸腔里却堵得难受。
住持合了双手缓缓闭目,嘴里小声念什么,似是经文,周遭的弟子见住持此般模样,也跟着合十闭目,默念起来。
若若隔得不算太近,加之经文繁复,她听着,也不太真实,一恍惚,又走了神。
等她再回过神时,身边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早就散了去。
耳边的清净没维持多久,又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傻丫头,走吧!还看什么?”
她回头,之见日光深处散落着两个人影。
分明是严凌和言冰云。
可是,为什么……言冰云的身影,竟然愈发模糊了起来?
从眉眼,到颈肩,再到躯干……
到最后,甚至是轮廓,都渐渐变轻,变柔,变得透明。
直至消失不见。
她心下一慌,有些着急。
又只觉是日光刺痛,眼睛发酸,便抬手用力揉擦了几下再睁了眼,想看清些。
耳边猝不及防的传来一声沙哑低沉的嗓音。
“范施主,请留步……”
若若听话的转过身,迎面走来的是住持的身影。
她双手合十,无比恭敬虔诚。
“阿弥陀福,老衲有一言相劝。”
“住持但言无妨,若若愿闻其详。”
“切记,浮生一梦,尘缘终尽。红尘俗物,莫做痴缠。当断不断,魂飞魄散。”
当断不断,魂飞魄散?
什么意思!
若若还想再问些什么,哪知甫一抬头,那住持早已捻着佛珠走远。
她抬脚正欲跟上去问个清楚,双臂又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把拽住。
严凌瞧她神色不对,隐约有些担忧:“你怎么了?这般魂不守舍?”
范若若只作未闻。
言冰云也走近,瞧她双眼无神,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几缁发丝也沾了汗,凌乱的附在眉边。
他早就情难自已了,此刻又是一个下意识的行止随心,伸手便替她拨开顺在耳旁,温柔开口:“住持和你说了什么要紧话吗?”
若若摇摇头,有气无力的回应着,心中像是缺了什么,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她又抬头望向另一方,那住持早就没了身影,此时恐怕已经坐在禅堂里念着经了。
“无事,我们……回去吧。”她默默开口,也不等余下两人反应,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背上出了汗,风轻轻拍打在身上,有些寒气渗人。
严凌还在没眼力见的绞着脑汁逗她开心,言冰云也快步跟上来,侧着身子安静的望着她,守着她。
若若听着,看着,突然又生出了一种这一切于她都无比遥远的感觉。
就好像,从未拥有一样。
从未开始一样。
我在痴缠什么?又究竟要我割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