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郑玉儿。

　　是郑家这么多年子孙儿女里面最不值钱的...庶女，所幸我长得不算丑陋，按照嬷嬷的话来说，总能觅得良人，只要我降低一些条件，比如嫁给一个商人家的儿子。

　　郑家不缺庶女，缺钱。

　　对于我来说，这可能就是我的归宿了。

　　如果我没有遇见他的话。

　　那一次我的姑姑郑夫人回家省亲，听说嫁到秦王宫里的女人可能一生都很难再从宫里出来一次，但我的姑姑郑容华不同，她生下了大皇子扶苏，又被皇帝陛下宠爱有加，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能回来家。

　　博得宠爱是要靠本事的，像我这样的俗人，可能注定会在冷宫里待上一辈子。

　　不。

　　我铁定连宫都进不去，我如此想到。

　　假山旁边，我连连后退，终于撞到了石头上。

　　嘶——疼。

　　大姐姐看中了我的簪子，她央我给她，说是央求，更像是打劫的。

　　在外面知书达理吟诗作对，娇羞应对外人夸赞的大姐姐，在那个时候，活像个土匪。

　　簪子被抢走了，我就放声大哭。

　　不过家里人不会理我的，对于这一点我清楚得很。

　　然后他来了。

　　“大表姐。”他作了一辑，眼神满是诚恳和认真，“把簪子还给玉儿吧。”

　　“你...”土匪刚想瞪他一眼，但是当看到他身上金线绣上的蛟龙时，眼神却柔和了不少，“原来是扶苏表弟啊。”

　　“公子殿下的话，臣女一定听从。”说着她就将簪子还到了我的手上。

　　扶苏转过身来，眼神还是充满了认真的正色，“你没事吧。”

　　问一个人有没有事何必这么认真？

　　这个人想必是...习惯了认真吧。

　　习惯了认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每一件事，大事小事都要一步步地战战兢兢地完成。

　　“你没事吧？”他又问道，我才看清他的面容，清秀的五官和格外英气的剑眉，他的鼻梁坚挺，十分好看。

　　我想，要比我那个被称为咸阳第一美男的大哥哥好看好几倍。

　　“我没事。”我笑着摇摇头，却还是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额头流血了，”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递给我一张手帕，“我去给你找大夫吧。”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来证实我伤得不重，“不用大夫，过两天肯定好了。”

　　“不行！”他的模样还是一脸认真，“女孩子的脸很重要，不能留疤。”

　　我愣了一下。

　　“不过...”他沉思了一会儿，“我不觉得女孩子的容貌最重要。才学和素养，才是最重要的。”

　　“噗嗤。”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对每件事，都要认真思考一遍吗？”

　　他还是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母妃说了，身为皇子，不得行差就错，一旦做错了任何一件事，父皇都会看到的。”

　　父皇...是皇帝陛下吧。

　　“那公子你有做错过事吗？”我好奇道。

　　他用力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答我说，“从未。”

　　喔...那真的好厉害。

　　我这么想道，但是我说出口的却是“会不会很累啊？”

　　扶苏先是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

　　我估计皇子也不能说谎。

　　“很累的，每天都要读八个时辰的书。”他的眼神暗了暗。

　　我没哄过男孩，显然没有什么经验，我只是在原地担忧的看着他。

　　随即他的眼神又亮了回来，“其实读书也很好玩的！”

　　“我的名字就是从《诗经》里面取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意思是，高山上有名为扶苏的树，而泽地里有盛放的荷花。”他笑道。

　　他的眼睛灿若星河，而我从里面看到的，更像是夏天盛放的荷花。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果然是很好听的诗。我喃喃道。

　　可能就是那一瞬间。

　　我从一个绝对绝对的俗人，变成了一个想要当文化人的...俗人。

　　我大概不会嫁给一个商人的儿子了。

　　我喜欢上了公子扶苏。

　　可能是因为他认真的眼神，可能是因为他皱起的眉头，也可能是因为夏日里盛放的荷花总能让我想起高山上会有的扶苏树。

　　但我心知肚明，我嫁不了商人的儿子，也决计嫁不了公子扶苏。

　　就好像高高在上的扶苏树没有办法生活在沼泽之地一样，沼泽地里的荷花也爬不上高山。

　　十岁那年，我的房间里堆了不少书。

　　但是我最喜欢的也只有《诗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星空夜幕之下，我会把竹简垫在枕头底下，听着荷塘里的锦鲤甩动尾巴溅起水花的声音，沉沉睡去...

　　公子扶苏至今做过两件错事。

　　一件是在十岁那年太傅的课上睡着了，还有一件他刚刚做完。

　　他告诉皇帝陛下，他想娶我为妻。

　　我跪在他的旁边，我清楚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的怒火，和郑夫人想要杀人的目光。

　　一个将来继承大统，掌控七国的男人，要娶一个庶女为妻，除了他喜欢，没有一丁点有价值的地方...

　　这是我的姑姑生气的地方。

　　扶苏目前是最有可能的继承人，郑家不能连出两代后宫的掌权者，这是对于他权力的威胁...

　　这是皇帝陛下生气的地方。

　　这个认真的，从来不敢对父皇母妃有半点忤逆的扶苏，彻底的行差就错了。

　　出来的时候，我还后怕得很。

　　皇帝陛下发了一通火，把郑容华留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看到扶苏面露难色看着我的样子，让人很难受。

　　他尽力了。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他为皇路上的绊脚石，他认真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一切。

　　这一点其实...他比我清楚。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终于我想到了一个能让自己都感动不已的法子。

　　我要放弃我的公子扶苏了。

　　我还是嫁给一个商人的儿子吧。

　　我打定了主意，却没想到郑娘娘的手要比我快很多。

　　在深宫的铁笼里存活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这个从小就只见过三次面的姑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了她姑姑的身份，把我塞进了宫里。

　　....

　　好得很。

　　这下不仅差了身份，连辈分都差出来了。

　　不知道以后哪一天扶苏在宫里见到我，会不会要喊我一声“母妃”？

　　他没来送我。

　　我没去找他。

　　我进宫的那一天，天特别亮，亮得睁不开眼睛，只是酸涩。

　　红墙的深宫，我把自己锁在里面，扶苏就能安全一辈子。

　　如果把我的婚姻看作一场交易，不得不说，一点不亏。

　　赚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着哭了出来。

　　我甚至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因为从今以后，公子扶苏与郑玉儿，再也不会有一点关联了。

　　跪在地上迎接我的这些宫女，大多是想来攀附的。

　　我挑了山荷，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下跪的时候，她的动作僵在原地很久。

　　她本能地不向我下跪。

　　我从里面读到了不甘。

　　我笑了。

　　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宫女，至少能给我的深宫生活带来不少乐子。

　　整整一个月，每天晚上我都枕着《诗经》入眠，但却夜夜失眠。

　　因为他没有来看我一眼。

　　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一点瓜葛，可我终归还是会自私的。

　　我好想见他。

　　那一天，有人敲响了门，却不是他。

　　公子胡亥。

　　扶苏多次和我提过这个弟弟，他说此人天真可爱，没有心机。

　　傻。

　　我读到了不同的东西。

　　十八世子对于公子扶苏来说，很危险。

　　他像是一条怒目而视的毒蛇，盯着扶苏的错处下口。

　　郑娘娘...扶苏皇兄...胡亥他想暗示的到底是什么...

　　我猜不出，只觉得风雨欲来。

　　我的姑姑不仅手动的比我快，脑子转的也比我快。

　　她来找我了。

　　胡亥想要把扶苏拉下马，然后扫平障碍，做那个最有可能成为秦二世的人。

　　我会是他手上的剑。

　　只要准备就绪，随便一点小伎俩就能把公子扶苏和我的事情捅出去。

　　从此街头茶馆里的说书人，就妥妥的多了一个后宫秘闻可以讲了，扶苏公子和后宫嫔妃。

　　好得很。

　　一旦他真的成功，那皇帝陛下的面子就真的要被踩烂了。

　　我想要成为帮助扶苏扫平一切障碍的人，而不是他的障碍。

　　可是命运总是在涮着我玩。

　　公子扶苏至今做过两件错事。

　　一件是在十岁那年太傅的课上睡着了，还有一件是告诉他的父皇，他想要娶我。

　　我不会让他再犯第三个错误了。

　　——身为皇子，不得行差就错。

　　——一旦做错了任何一件事，父皇都会看到的。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终于我又想到了一个能让自己都感动不已的法子。

　　我要完成如今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让玉充依和郑玉儿，都消失吧。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果然是很好听的诗。

　　可惜我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