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元年正月初四,夏陆天夏署州桂鱼郡开必县,开必县城。
在二十三年前,开必县还不叫开必县。设县于夏朝的她有一个传承上千年的名字——丰安,后来挑灯查遍了史书古籍几乎看瞎了眼睛的天夏国史官们才从字缝里看出,这名字取的是“丰富安民”之意。
若是在二十三年前说这话,县里的人们大抵会阴地里狠狠地朝这些史官老爷们啐口水。因为龙井泉不再涌泉的丰安县,就只是天夏西南部署州的一个一人口不过千户的小县,无甚特产,庄稼丰年也仅供自给,灾年就更别说了,全县人整整齐齐出郡乞讨。
直到二十三年前,丰安县城南郊桂山脚下沉寂已久的龙井泉重新涌出泉水,这一切才得到了改变。
龙井泉重新喷涌,一夜积水成池,池上云雾缭绕,神异非常;池中红鱼偶跃,常高于桂花枝者,便是古鱼乘桂。
乘桂,不知来由,古籍只道此泉独有,乃当年丰安县繁盛之根本。此鱼通体红得鲜艳,大小不过成人一掌之合,味道异常鲜美,有开智明目之奇效,为夏之一绝。夏朝灭亡后,龙井泉便不再涌泉,池水也都干涸,乘桂亦是不出。此后天下大乱,列国纷争不断,此间事渐渐无人知晓,只在史书中还留有一两点干枯墨迹。
今过七百余年,龙井泉再度涌泉。于是王公贵族的使者便接踵而至,只为一尝古人贪嘴之物。
因为乘桂跃泉次数极少,难以获得,以至达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于是丰安改名开必,取“井门壹开必乘桂”之意。
龙井村就坐落龙井池旁。原本不过数十户的小村庄,在龙井泉重新喷涌后,便有不计其数闻风而来追逐暴利的“渔夫”涌入,至今人口已有数百户之多。
龙井村北靠桂山,整体地势自北向南倾斜,而龙井池就坐落在村子的最南边,村口刚好在龙井池附近。
龙井池约三百步之围,以石垒边,略呈圆形,池中央,有奇石高出池面,石上有口,碗口大小,池水与乘桂皆从此口出,这便是龙井泉。
正逢年节,池边的人少了许多,但仍有百十来位汉子扎在一堆,就着清水薄饼谈天说地,谈话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只是看着热闹和谐充满欢快气氛,但一个个视线却都是离不开泉眼。
村口不远处,一袭深衣的花人天跟在身着麻衣的瘦高男子身后,向龙井村一步步走去。
将入龙井村,瘦高男子停步侧头,声音透着模糊感:“还有些时间,若有未竟之事,就这时去做吧。”
花人天施礼:“谢大长老。”
大长老点头,转身向前。
花人天目送大长老在围着龙井泉的汉子们好奇的目光中进入村子后,转身往开必城走去。
他要去吃珠饺。
珠饺,将珠冠蛇剥皮剁碎后用特制面皮包裹,放入滚烫酱汤中焖煮,待酱汤煮干,再将珠饺放置冰中四分之一刻,因珠冠蛇特性,取出珠饺时,定是皮白馅粉、外冷内热。一口咬下,瞬间的凉爽后,是恰到好处的温暖,给人冬天冒雪回到暖和房屋的满足感,实乃冬春之季不可或缺的美食。
正是年节走人户时分,人迹稀少的开必城西市内,花人天在一家不大的食店里端着一碗珠饺,细细品味。
“年节日子里,难得你还开着。”花人天箕坐着背靠凭几,口中呼出热气,然后拿起一边的小棍撑起窗板,看向外面冷清的街道。
“知道你好这一口。”身材矮小的店小二站在一旁,轻笑回忆,“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年节。你当时几岁大小,见着我们这些生人也不害怕,扯着张堂座袖子就说‘要吃珠饺’。”
花人天收回视线,看向面带笑容的店小二,也笑了:“你们当时衣服上全是血,踹开门把肆厨拎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把他吓哭。”
店小二笑着笑着,逐渐沉默。
花人天低下头,慢慢拨弄盘里的珠饺,似乎是在回忆很多年前的那一碗。但是年代太过久远,香气都已模糊,实在是回忆不到,于是他摇摇头,不再回想,挑起一只珠饺就塞进嘴里,微微张口吐出热气。
接连吃了几个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店小二:“会里知道我到开必县了吗?”
“你六天前来的时候,我就送了信,估计已经从岐巍派人来了。”店小二一边低头用抹布擦手,一边回答。
“你不回圣会了?”花人天放下碗,端起杯子喝水。
“走不了啦,”店小二放下抹布,坐在花人天对面,捶捶腿,“家里的女人恋旧,死活不愿意走,我便也不走了。”
花人天挑起珠饺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问道:“我记得你有孩子。”
店小二咧咧嘴:“前年去看龙井池的乘桂,掉池里啦,就埋在桂山脚,也近。”
沉默。
“我不是叛逃。”花人天忽然说。
“什么意思?”店小二转头看向花人天。
只见他一股脑地把剩下的珠饺都送进嘴,费了很大劲吞下后,他看向店小二,语气略急:“只有离开圣会,才有一线生机。”
沉默。
花人天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一线生机?”店小二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很轻很轻,“哪里来的一线生机。”
那声音就像有魔力,回荡在花人天的脑海里,剥去理智。
窗外黑夜逐渐笼罩天空,再没有人说出一句话来。
几刻时后,当花人天来到龙井村时,太阳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月亮后面了,大长老正端坐在龙井池边,安静烤着乘桂,原本热热闹闹的龙井村格外寂静。
花人天恭敬行礼:“大长老。”
大长老没看他,随手将烤焦的乘桂丢进池子,起身径直走向桂山。
他恭敬跟在大长老身后。
到了桂山山脚,大长老停下,递给他一枚白玉。
花人天神色不变,从袖中抽出小刀划开指腹,红色血液一点一点滴在玉上。
白玉仿佛有灵性般迅速吸收血液,开始发散出白色的光晕。
待光晕凝实,大长老才面无表情地收回白玉,开始登山。
与此同时,在距开必县近三十里的官道旁,有两人各自举着火把。一位是四十几岁的高瘦男子,身穿黑色劲装,仿佛浑身都融入了黑夜之中,连气息都难以察觉,另一位是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身着淡蓝色云纹袍,丰神俊朗。
已是不惑之年的张正策马来到,经过长途跋涉的他身上黑衣沾满灰尘,神色疲惫。
待看清面前举着火把的高瘦男子模样,他才勒住缰绳下马:“好久不见,影政。”
“张正,好久不见。”影政点点头,介绍旁边的英俊男子,“这位是扬朗尔格·克莱顿堂座。”
克莱顿对表情有些惊讶的张正颔首致意。
“我记得你们认识。”影政看了看他们。
“腾岐院长高徒、腾岐内院院长,几年前我们在西列班见过一面,”借着光亮,张正对克莱顿行了一礼,声音略带疑惑,“不过扬朗尔格院长这次似乎是第一次参加圣会行动吧?”
扬朗尔格•克莱顿,因身份特殊,故虽加入圣会久已,但一直没有出过圣会任务。
克莱顿回礼:“是圣会长老会下的令。”
“长老会的命令?”张正一愣。
“长老会越过内阁直接向我下令,确实让我感到困惑。”克莱顿摊手。
“一个长老会,一个内阁,我就知道有问题!”张正有些愤怒。
“别想这么多了。”影政靠近张正,拍拍他的肩,“花人天不是被长老会选为了天降计划的主持者吗?这等殊荣,他怎么突然逃到天夏来了?”
“我没有任何信息。事发突然,花人天不知用何种方法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成功潜逃。”比影政大四岁的张正怒气消减,声音变得有些疲惫,“四天前接到线报,他在开必县。”
“开必县?哪里有什么?”影政皱眉。
“什么都没有。但是距离千星图之夜只有十天了,”张正咬牙,“千星图之夜一到,天降阵法就会展开,我们得在这之前把花人天带到指定地方,绝不能让他在城里展开天降阵法!”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把花人天带回来。”影政翻身上马,看向张正。
“嗯,必须避开人群,带花人天离开城池是第一要务。”克莱顿翻身上马,握住缰绳。
“我一定要亲自问问花人天,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叛逃!”张正眼中露出寒芒,也上马。
随后三人扬鞭并行,马蹄声渐渐远去。
另一边,桂山顶的亭子里。
花人天垂目跪坐在亭中,大长老静立在山巅。
微风习耳,花人天轻轻嗅了嗅,风里有山上的花香。
他喃喃低语:“春天吗。”
山巅处,仰视漫天璀璨的大长老眼中有星辰倒映,那是群星的大道轨迹。
奇观之千星图,天下最无法预测的天象奇观。在千星图之夜的子正,天空中的群星将无比璀璨,就连月亮的光辉都会被群星遮掩,而这一壮丽奇观,将要持续到日出才会消退。
圣会预计的千星图奇观,将在十天后才会发生。
但事实是,就在今天。
时间缓缓流逝,官道上有马蹄奔腾,房屋里有居民酣眠。
水钟里最后一滴水落下,砸在水面泛起最后的涟漪,子正,到来。
宛若春风晓来百花开,夜空中万千星辰骤亮,璀璨光芒照亮世界,月光迅速暗淡,美轮美奂的千星图徐徐展开。
只是又有多少人,会注视漫天群星,发出绝望的呼喊呢?
时机已至!桂山之巅,大长老眼中骤然光芒万丈,而后他前踏一步,浮空而立,低喝一声,风自天上来!他衣袂翻飞,将那块散发着白色光晕的白玉扔出,手印迅速变化,一个个晦涩难懂的音节飞快从嘴里涌出,连成气势磅礴的句子,最后幻化成有着奇妙纹饰的巾带环环包围着白玉。
“好美的千星图啊。”花人天忽然悠闲走出亭子,陶醉状仰望漫天星星光芒,发出感叹。
面前白玉瞬间炸开,散作漫天星屑,原本包围着白玉的奇妙纹饰的巾带一顿,然后迅速冲向了眼神惊骇的大长老!
大长老霍然转身,眼中白光炽烈如火,巾带在大长老脚下迅速凝为阵法,一个仿佛只要看一眼灵魂就会被吸入其中的恐怖阵法。
天降阵法。
大长老声音震怒:“你该死!”
花人天微笑望向大长老,轻声道:“不,是你和我,都该死。”
大长老怒目,正欲开口,下一刻便有白色的火从阵法上腾起,在他身上燃烧。
天降阵法已开,不能停止。
瞧着在阵法火焰里苦苦支撑的大长老,花人天轻笑一声:“罢了罢了,看你一路上这么辛苦的份儿上,我就帮帮你。”
“原来你已经‘醒’了!”大长老登时暴怒,双目喷火,死死盯着花人天。
花人天并不搭理大长老,双手结印,神色庄重地从口中发出晦涩的音节:“请太上开!轮回命转!”
遥远的凌物山顶,独自端坐在梅花树下的太上似有所感,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他翻开书,撕下一页扔向天空,于是那张书页立刻射向桂山。
桂山之巅,花人天向群星张开双臂,神色庄重,口中不断唱诵玄奥晦涩的音节,炽热的白色火焰随着音节的高亢低沉而变幻,火舌吞吐间,从下至上燃烧着大长老的身躯。
“太上!救救我!”承受着焚身炼魂痛苦的大长老朝天空苦苦哀求。
然而太上的回答,是尾迹带着连串音爆声飞射到山巅的书页。在大长老绝望的注视里,书页化作一团白色光柱,直接当空轰然砸下,刺目白光瞬间就笼罩了大长老的身体,一条蕴含强大能量的白柱同时连接九天和桂山,也遮挡了未知的窥视。
千颗星辰飞速转动,幻化出一张印有满天星辰的圆形天幕如碗状笼罩而下,同时,千星骤暗,天地一片漆黑。
花人天停止了唱诵,他微笑注视大长老,注视着后者的身体在白色火焰的燃烧下逐渐若隐若现。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大长老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几乎变得透明的他看着自以为胜利了的花人天,忽然嘴唇微动,四个字。
直视他的花人天却如遭重击,双目睁大,呆在原地。
此时天幕笼罩完成,以开必县城南城区为中心点,整个开必县城和桂山都在范围之内。
在天幕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天幕中央,一颗星星开始坠落。
星星坠落的速度很快,似乎是一眨眼就到达了地面,然后自坠落点,大地裂开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向四面八方迅速延伸出去。宽阔的大道被撕裂,一座座建筑被摧毁,天空被撕开漆黑的裂缝,古老的毁灭气息疯狂涌入,又被千星图形成的幕布挡住,不能外溢。衣不蔽体的人们和惊慌的走兽悲嚎着被大地的裂缝吞噬,空中惊起的飞禽哀鸣着被吸入空中的裂缝,在天幕之中,一切生命都不能幸免。
城墙逐一倒塌,激起满天尘埃,南边的桂山在裂缝中一寸一寸坍塌,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土石,又碾作飞灰。将要燃尽的大长老静静注视呆滞的花人天,与他一起,淹没在土石下。
巨大的冲击波反而是在最后才到来,以坠落点为中心,一圈圈疯狂散发开来,掀起层叠土石将沿途一切废墟都摧毁,然后又携着砖瓦石块,一次又一次重重撞击到天幕上。
(名词解释:
星历:夏历指夏历元年至夏历两千年之间的历史,星历是夏历后的世界纪年单位。星历元年即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