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静林之外,林珏与琴柳并行而至。
正是春末季节,静林外围枝叶繁茂,梨花盛开。梨树雪白花朵在枝头颤颤停立,远远望去恍若飞雪敝枝,近来却见着“嗡嗡”蜜蜂飞舞,淡淡香气沁人心脾,甚是美好。
梨花树下,通往林中湖的石板小路边,谦谦公子身躯凛然,形貌昳丽,腰后横挎长横刀,挺拔如松。衣服是上好的浅白色丝绸,上绣有雅致梅花,与其头上的羊脂玉发冠相得益彰。
二人走近,林珏见到此人,难免有些疑惑地看向琴柳。
琴柳依旧神色平常,目不斜视。
“好久不见,雪公主。”这位公子微微行礼,语气温和,“在下夏定风,不知雪公主可曾记得?”
琴柳回礼,只是轻声道:“夏公子。”
夏定风眼中划过一丝落寞,轻轻点头,看向林珏,声音带着冷意:“敢与博元夕叫板,倒有些魄力,只是若无实力,最后仍会是他人笑谈。”
林珏无奈摊手:“那阁下既与博元夕齐名,想来自然有这份实力,那为何不教训教训博元夕?”
夏定风右手轻按刀柄,语气平淡:“相斗十余,八次未分胜负,败我刀下两次,他至今不敢在我面前露面。”
“那为何博元夕依旧如此耀武扬威?”林珏微一挑眉,已是计上心头,“你有本事去收拾博元夕,让他再也不敢来晃荡。”
不过夏定风只是摇头道:“激将法?还是驱虎吞狼?你用意也太过明显了。”
“呵呵。”被看穿的林珏脸不红心不跳,扭头就对琴柳道,“我们进去吧。”
琴柳颔首,对夏定风行礼告别,而后率步而进。
夏定风神色平静地目送二人进入静林,而后又继续站在道路一旁,闭目养神起来。
“琴柳你认识夏定风?”
林间小径里,林珏目光投向琴柳。
“昨年博元夕几次逼迫甚急,幸得他帮我解围,听闻他生活贫穷,后亦因此辍学半载,便也送了他些钱粮。”
“这样啊,那夏公子还算是位正人君子,”林珏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刚才琴柳都没有和他讲话诶?”
“夏定风为我解围,我也赠与了他所需之钱粮,两不相欠。”琴柳淡淡道,“至于交谈,我与他并无可谈之物,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这样啊。”
这夏定风人倒是不错,原来今天除去得罪胡展甫、结仇博元夕外,还是有些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发生啊……嗯,这样想来,那认识李溪沙也算是好事吧?
林珏正回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忽的察觉琴柳望着前方停住了脚步。
林珏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手提食盒站在湖边,向他们微微行礼。
“哦,这是来送冻糕的伙计,应该是外面找不到我所以就到这里来等我了吧。”林珏这才想起今天忘记去取冻糕了,立刻笑着解释,率先迎了上去。
影连城一身布衣葛巾,脸上也用易容术稍稍遮掩了原本的英俊容貌,双手显然也是有所遮掩,手指粗大,皮肤干燥多褶皱,看上去确实是常年干粗活的样子。
他远远望见林珏二人过来,拱起上身行礼,双手递出食盒。
“多谢了。”林珏含笑接过食盒,悄悄对影连城比了个手势,示意有事交代,影连城自然明白,恭敬候在一边。
望着食盒里颤巍巍的精致冻糕,琴柳眼前一亮,嘴角不自觉挂起一抹浅笑。
之前在腾岐领里,虽说翊王没有亏待他们,各种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但一个月没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冻糕,琴柳心中当然遗憾。
所以此刻见到满满一食盒冻糕的琴柳已是食指大动,立刻伸出玉葱一般的指头拈起一块冻糕,红唇轻启,贝齿轻咬,绝美容颜上立刻浮现一抹动人的满足感。
林珏眉眼含笑地温柔注视着琴柳,但他也没忘记正事,很快就起身来到影连城身边。
他早知道影连城是圣会派给他的隐秘护卫,与代表院长的克莱顿一起,作为圣会的代表,一明一暗共同“保护”他。
“最近岐州还好吗?”林珏没有忘记一个月前于宋等人为何会来到岐巍,之前他在腾岐领无法与外界沟通,现在才有机会问询一下影连城当时的情况。
“天夏朝廷准备齐全,十州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会内商议,为保隐秘,调邻国弟子入重要地,也减少了岐州的部分弟子,还请殿下放心。”
“我想查三个人。”林珏也是没想到圣会在天夏的局势会变得这么严峻,微微蹙眉,道,“一个叫博元夕,一个叫夏定风,这两人都不知来由,一个叫胡展甫,来自千尊。”
林珏本来是准备拜托克莱顿去查的,但想到周桦他们说博元夕很有背景,就连腾岐学院都得给他面子,所以才改变了想法,让圣会帮忙去查。
“博元夕是坏人,我想收拾他,夏定风了解一下就行,至于胡展甫,我想知道他师从何门,武技都是什么。”林珏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要求,这样也便于影连城的探查方向。
影连城脸色不变,行礼应下,告退林珏退出了静林。
至于琴柳和林珏,则是继续他们的修炼功法、练习伊布坦战技这两项雷打不动的修炼了。
……
夜幕垂下,圆如玉盘的皎洁月亮向大地散发着柔和的银白清辉。岐巍城中灯火繁盛依旧,在东西方往来不绝的商队带动下,北市道整条街道几乎整夜都是亮如白昼,贩夫走卒叫卖不断,游客学子摩肩接踵,端得是热闹非凡。
而在岐巍中明道之南,因为坐落着岐巍的豪门宅邸与朝廷府衙缘故,其处入夜过后除去更夫报时与巡城卫律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与北市道的热闹截然相反,一片寂静。
其间某座大宅之中,院落厅堂皆挂满精美灯笼,悦耳丝竹之声自垂下珠帘的正厅里悠扬响起,循声而进,只见五位正值二八之年、容貌身段具是上佳的柔媚女子身披罗纱,在堂上随乐舞动美好身躯,白皙肌肤在烛火下白得耀眼,修长睫毛微颤,杏眼轻眨,频频向坐在上位软榻斜靠凭几的金发公子暗送秋波。
这位外披大袍、里面只着白色中衣的金发公子,正是博元夕。
他惰懒斜靠凭几,嘴角噙笑,搭在案上的修长手指跟着乐声轻点,另一只手轻拈酒杯,蓝色眼眸肆无忌惮地在舞女身上游移,好不惬意自在。
堂上除去博元夕与舞女乐师,还有三人。其中一位正是白日里跟随在博元夕身旁的糜仁,此刻他正笔直站在博元夕身边。博元夕可以放浪形骸,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却不敢去看这些衣着暴露的舞女,只是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尖。
另外两人则皆是容貌严肃刚毅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端坐在两侧席上,各自案上虽也摆放着红烧鸡翅等美食与美酒,却没有动过的痕迹。他们投向舞女的目光也几乎不带淫秽之意,只有对舞蹈的欣赏。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脸上红印未消的士芳神色惶恐地进入了厅堂。
“公子。”
士芳直接扑通跪在博元夕面前,声音颤抖。
坏了,糜仁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
“哦。”博元夕似是喝醉了,眯眼认真瞧了几眼才认出这是士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见士芳如此惶恐,两位中年男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位起身拍掌,乐声戛然而止。舞女个个美目哀怨,许是遗憾没能拿下眼前这位公子哥儿,齐齐施礼退下。
“嗯?别走,都别走!”博元夕望向不知所措站住的舞女,语带不满地看向起身的中年男子,“宋叔,这些可都是我爷爷送给我的,小侄正看得兴起呢。您和赵叔要做正人君子,别挡着小侄享受啊。”
宋叔名为宋匡之,赵叔名为赵翔,二人皆是博元夕家中指派来保护他的家臣。
宋匡之一指跪伏在地的士芳,坐回席位,淡淡道:“士芳有事要禀。”
“嗯?”博元夕变了坐姿,一手搭膝,上身微微前倾,眯眼盯着低头不起的士芳,缓缓道,“跪着做什么?当初我爷爷选你们,是让你们做我未来的左膀右臂,可不是只知给本公子下跪磕头的奴才。站起来!”
博元夕突然一声暴呵,吓得一众舞女娇躯颤抖,神色惊慌地看着这位前一刻还是放浪形骸、下一秒就勃然动怒的贵公子。
士芳声音惶恐:“小人有罪,不敢起身。”
“你是在教本公子做事?”博元夕脸色森然,一改浪荡气质,眼神阴狠如恶狼。
士芳双腿颤抖,哆哆嗦嗦勉强站起了身。
博元夕看看已经空了的酒杯,糜仁立刻端起精致酒壶恭敬倒酒。
“本公子让你盯着林珏,说说吧,你看到了些什么。”博元夕饮干杯中酒,重新靠在凭几上,斜视士芳。
“是,”士芳眼神躲闪,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公子离开后,林珏与周桦去听了灵武课,与雪公主比试,输了。”
博元夕神色不变,林珏自然是不可能赢过琴柳的,这点他并不意外。
“不过他然后又与王兆河比试,赢了。”
糜仁适时轻声补充:“王兆河是横岐王家子弟,其家族风印灵已传七代,修为在川境六段左右,以速度见长。在二年级印灵堂里排得进前五十。”
博元夕不以为意,嗤笑道:“一个区区王兆河罢了,赢他算不上什么人物。”
然后他抬眉看士芳:“然后呢?”
士芳神色变换不定,但最终还是咬牙道:“其间先生邱申问到公子为何不至。”
糜仁眼皮一跳,微微张口,立刻就受到了博元夕隐含愤怒的目光。
糜仁缓缓闭上了眼。
“说下去。”
“邱先生问到了林珏,林珏说,林珏说,”
“一口气说完。”
“林珏说他辱骂公子傻呗,然后、然后公子说很高兴见到他,他说不高兴见到公子!”
“……”空气骤然变冷。
“所有人,都听到了?”
博元夕的声音低沉。
士芳绝望闭上眼,轻轻点头:“所有人,都听到了。”
博元夕缓缓起身,神色平静,从一边柱上取下挂着的带有细小圆钉的指厚木板,一步一步走到士芳面前,一字一顿:“跪下。”
士芳紧咬牙关,双手哆嗦着解开腰带,脱去上身衣物,裸露出少年修炼者的结实身躯,缓缓跪了下去。
他的背脊上依稀可见曾经的条条伤痕,显然这种事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博元夕木板轻轻拍手,绕着士芳踱步,声音居然带着些笑意:
“昨年本公子被那群老不死的撵出了学院,本公子独独留下了你,让你在学院替本公子看着琴柳,看看有哪些不长眼的玩意儿接近她,然否?”
“是。”
“嘭!”
“呃……啊!”
木板狠狠落在士芳背上,几乎是立即就泛起一大片红痕,强忍的痛哼从少年的喉中挤出。
“那为什么那个畜生林珏!出现在琴柳身边!”博元夕怒目圆睁,吼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是夏定风!夏定风一直在阻拦小人,这才接近不了雪公主!”士芳疼得满头大汗,咬牙回答。
“本公子说过多少遍!只要夏定风家里出事!他就一定离开腾岐学院!你不是已经把他逼回了老家?他家里皆是普通人,你如何动不了手?”
“夏定风的家人……都是些普通人。”
“嘭!”
木板再次在相同部位落下,这种特质的木板本是专供朝廷杖罚之用,即便是身体健壮的普通人,受上一两下都得皮开肉绽。士芳虽是印灵者,身体素质也高不过平常人许多,再加上施刑的博元夕极度愤怒下完全不留手,此时背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扑!”
“嗬……嗬……”
剧痛贯穿大脑,士芳双目瞪得将要凸出,四肢登时无力,整个身子一下全瘫在地上,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吸气声。
“就你是正道君子!就你讲仁义!”博元夕勃然大怒,“修炼!就是你死我活!强者为尊!弱者草芥!哪有什么!仁义道德!”
然后博元夕脚尖点过矮案,踢到士芳面前。
糜仁心中不忍,但在博元夕的怒火之下,还是只能把喘气的士芳伏到矮案上。
看着糜仁的动作,博元夕冷笑一声,继续踱步,双目喷火,声音咬牙切齿,每说完一句都要挥舞手中木板落下一次,木板砸在身体上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半年!林珏的消息,半年时间你什么都没调查到!本公子今日之前居然都不知道他还和玉苏相识!才让这个畜生在本公子面前耀武扬威!还和本公子的女人同出同乘!现在,居然让他骑到本公子头上!踩着本公子扬名!辱骂本公子是傻呗!”
“嘭!嘭……噗!噗!”木板连续不断砸在士芳背上,血肉模糊,鲜血沿着身下矮案滴在木地板上,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而士芳眼睛依旧圆睁,用力仰着头,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咸湿的汗水混合着被他咬出伤口的嘴唇的铁锈味的鲜血滑落。
“呼!呼!”博元夕似是打累了,额前的金色碎发还沾着几颗汗珠。他咬着牙大口喘气,直起身子用袖子擦去脸上汗水,随手把还沾有鲜血的木板丢开。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舞女们、呆坐在原地不敢动弹的乐师。
接触到博元夕视线的乐师舞女皆是身子剧颤着跪下磕头。
博元夕脸色阴冷,咬牙叉腰,余怒未消。
“公子,”原本堂下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匡之忽然平静开口了,“再闹下去,就得出人命了。”
博元夕低头看看士芳惨不忍睹的脊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神色低落的糜仁点了点头。
糜仁立刻从堂后取来药物,也不敢移动士芳,就这么为他施药处理伤口。
“现在这么心疼,刚才见你垫矮案时候可没犹豫啊。”博元夕语气嘲讽。
糜仁轻声回答:“先前是行公子之忠,现在是尽朋友之义,二者并不冲突。”
“瞧瞧,”博元夕挽袖蹲下,指着专心上药的糜仁,对宋匡之和赵翔笑道,“咱们博家又有一个仁人君子了,您二位有后啦。”
赵翔面不改色,淡淡道:“糜仁有君子德行,公子日后是要做一国之主的,要尽心学习此道。”
博元夕撇撇嘴:“还一国之主,一国之主能轻易遭人辱骂吗?二位叔叔刚才可是都听见了,那林珏白日里是如何的狂妄。”
“林珏行事猖狂,以其卑贱而犯公子尊躯,自然不能放过他。”赵翔点头道,不过见到博元夕眼睛亮起,又立刻补充,“当然,公子不能违反天机律,否则于名声不利。而我与宋兄同样不能出手,免得落了个以大欺小的恶名。”
宋匡之补充道:“不过若只是调查林珏背景、限制其家中长辈,自然可以。而后公子让林珏立下生死契约,在比试中堂堂正正将其就地格杀,便名正言顺了。”
“那就依二位叔叔所言。不过小侄认为,凡事都得做两手准备。”博元夕当然知道这两位肯定不会亲自出手对付林珏,不过宋匡之提出的方法也很是可行,他轻笑着拨动额间金发,起身看向糜仁,“糜仁你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琴柳就是那块天下独一无二的璧玉,除去本公子,这天下还没人配得上她。如今那小子与琴柳走得近,自然有人憎恨,你去找几人探探,如果他修为低劣,杀了便是。如果力强,就探出他招式。哦对了,”
博元夕忽然眼睛微亮,笑道:“夏定风,你想办法去让林珏与夏定风结仇,让他们狗咬狗。”
糜仁行礼称是。
事情敲定,博元夕心情大好,施施然坐回软榻,对堂边瑟瑟发抖的五个舞女招了招手。
“过来,过来。”
几个舞女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看,然后壮着胆子小心挪前几步。
“过来些,再过来些。”博元夕英俊脸上挂着温和笑容,又对舞女们招了招手。
要走到博元夕身前,就得经过背部血肉模糊的士芳,舞女们不小心撇到一眼,就吓到心惊胆裂不敢再看,小声哭泣起来。
只有一位神态怯怯的舞女颤抖着身子勉强靠近了些,乌黑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只期望这位公子能不再动怒。
然而事与愿违,博元夕再次变了脸色,手若铁钳,一把抓住神色惊恐的女孩的娇嫩脖颈,用力拽到自己面前,阴冷声音宛若从九层地狱传来一样:“告诉我那位正人君子的爷爷,”
宋匡之与赵翔俱是变了颜色,皱眉看向博元夕,唯恐这位不怕天不怕地的混世魔王说出什么对那位老人家大不敬的话语来。
博元夕缓缓扫过二人,忽然轻笑:“在他老人家荣登仙界之前,博家都只会有我这一个子孙。”
他松开了满脸泪水身子不停颤抖的舞女,任由女孩的美好身躯瘫软在地,对着赵翔和宋匡之摊手:“二位叔叔下次别让爷爷给我送了,您们二位想要,只管与爷爷开口便是。现在,这些姑娘是你们的了。”
赵翔与宋匡之神色一松,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应下,有细微黄色的细沙从屋顶房梁掉落。
二人脸色同时凛然,猛然抬头,狂暴的半步大尊者内力瞬间在二人体内四座天门爆发,身形拔地而起!
“轰!”
舞女乐师惊叫喧哗中,屋顶轰然破碎,瓦片砸如冰雹,博元夕神色大变,内力爆发护住士芳糜仁,抬头仰望,那里赵翔二人已经冲出了屋顶。
“林珏!”几乎是直觉般,博元夕咬牙切齿,毫不犹豫地念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