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的三月初九,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岐巍城一如既往的热闹鼎盛。中明道南的岐州刺史府衙门前青石地砖上,石雕牌楼高高耸立,栩栩如生的两尊石狮蹲伏在紧闭的红门两侧,红门前有三名挎刀卫律站岗,如此冷峻气氛,与仅有一墙之隔的岐巍县衙形成了鲜明对比。
府衙后院,气味芬芳的牵牛花正是开放时节,覆满绿叶的树枝向天际伸展,天蓝色的花瓣状似喇叭,朝向苍穹,好像在和天上的人讲述秘密。
状似莲花以白石料雕刻而成的石桌旁,须发尽白的熊耿穿着紫色木纹印花袍服,一手搭桌,一手翻书,耐心听取汇报。
一名青绿短打束巾作平头百姓打扮、实际是特执衙门千石高官的中年男人半跪在前,双手抱拳向熊耿句句道来:
“禀光禄大夫,三月初三夜博家遇刺案,属下等已有调查。特执衙门言,博家不是岐州世家,而是新伊布坦的大家族,其中长辈姓名、做何营生皆无消息,来岐州也只是因为博元夕求学腾岐而来。”
熊耿轻轻点头,问:“那刺客身份,特执衙门可有消息?”
“那刺客印灵诡异,身手极灵敏,属下当日也跟丢了,只有特执衙门一新进寺卫和博家两位半步尊家臣紧随其后,后刺客以手中灵器逃脱,再无消息。”
“灵器?”熊耿端起茶杯刮去茶沫,头也不抬,“可曾识得?”
“问过那名寺卫,只说可以随意变换,最后甚至变为一副铠甲,甚是奇妙,博家家臣所言与那名寺卫亦无差。”
“随意变换?随意变换……难道是圣会的灵器石门·变化三千?”熊耿抬眸,微蹙眉,“石门·变化三千在特执衙门案牍中可有记载?”
“岐州这边没有。”
“本官即刻写信回禀圣上,在安州特执衙门案牍中查询。”事关圣会,熊耿起身,踱步道,“博家可与圣会有仇怨?”
“没有消息,不过三月初二,博元夕倒是在腾岐学院中与一名学子起了冲突。”
熊耿停步看去,目若烛火:“说。”
“那学子唤作林珏,是今年一年级内武堂生,据腾岐学院学子讲述,博元夕与林珏同爱慕雪公主,二人因此有冲突。”
“那林珏何许人也?”
“据腾岐学院学子讲述,林珏天资卓越,前些时日在学院里当众击败了二年级印灵堂的王兆河。又有学子言,林珏并非今年才入腾岐学院,实际昨年就已在学院,据说与扬朗尔格·克莱顿相交友善。至于他的家世,没有定论。”
熊耿眼中寒芒一闪,来回缓缓踱步,如此几次后驻足道:“你领人,一查林珏底细,二查扬朗尔格昨年年初行踪。记得,低调行事,只能用特执衙门,选人也要着重选身家清白之人。”
“是。”这位特执衙门千石高官行礼退下。
院落再次恢复安静,阳光和熙的院落里,头发斑白的熊耿负手而立,双目深邃,仰望枝叶随风轻轻晃动的牵牛花。
终于,又让老夫抓到你们的尾巴了。圣会,开必县的血债,一定要用你们的命来偿还!
……
“赵叔是在怀疑,那名刺客是林珏的人?”
岐州刺史府衙不远处,屋顶已修缮完毕的博家大宅里,一头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博元夕斜靠躺椅,好笑看向坐在下位的赵翔和宋匡之,他笑道:“按两位叔叔所言,那刺客身手敏捷,结印迅速,还有灵器傍身,这分明是大家族嫡系子弟、宗门亲传弟子才能达到的。这般人杰,又怎会为一林家私生子而以身涉险呢?”
“那为何当夜,公子下意识就脱口而出林珏的名字呢?”赵翔淡淡道。
博元夕哑口。
“无论如何,都需公子慎重对待。”赵翔道,“林珏能驱使这般人杰,料其背后必然不止一个横岐林家。公子日后作为,还请三思而后行。”
宋匡之接着道:“且那刺客手中所使灵器也甚是奇特,我翻阅典籍也不知来历。不过若是能将之掌握,必能使公子实力更上一层楼。”
“说来那是什么灵器?竟能助一位朝境自两位叔叔手中逃了出去?”博元夕好奇问道。
“那灵器可变兵幻甲,几乎有无穷变化。为剑则削铁如泥,为甲则摧钢不入,我闻所未闻。”宋匡之叹道,“可惜当日让他逃脱了去,不过他有伤在身,必定不会走远,定是携灵器藏匿于城中,只是不知如何寻他。”
“宋叔勿要忧虑,小侄有一计。”博元夕计上心头,道,“如今封山令已终,天下宗门皆入江湖,只要我们将此灵器消息散播开来,自有无数宗门长老弟子奔赴岐巍,那时何愁找不出呢?”
宋匡之却是微微蹙眉:“若是如此,届时灵器不能入我等之手如何?”
“宋叔莫不是要舍本逐末?”博元夕漫不经心道,“灵器终究是外物,修炼只需依靠自己。可曾听闻端坐天都岛四十一年的碧原院长手握什么灵器?不是依旧无敌于天下?”
宋匡之无话可说,心有不甘,也只能拱手:“公子所言甚是。”
博元夕起身,眼神微眯,轻声道:“先放出‘博府重宝遭劫’的烟雾,搅动搅动岐巍,引起些注意来,好为我接下来的安排做准备,若真是林珏背后的人,不出一月必有分晓。”
赵翔微微蹙眉:“公子意思?”
“还请二位叔叔看小侄演一场戏。”博元夕神秘一笑。
然后他轻拍手掌,面无表情的糜仁自主厅隔壁的书房推门而出,但他并未直接走向博元夕,而是站在一旁侧立作请状,让屋内的另外两人出门。
赫然正是周羽周潭二兄弟。
“周大公子,周二公子,幸会幸会。”博元夕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主动大步上前迎接,完全没有什么架子。
“博公子,幸会。”周羽不愧为周家长子,见到二年级印灵堂可与琴柳并列的修炼天才博元夕主动行礼,他既不颜色得意,也不言语卑微,而是不卑不亢地从容回礼。
周潭相比周羽气势弱了些,早就听闻博元夕大名的他稍有些拘束地回礼。
博元夕不以为意,微笑着上前,抓住神色略有惊讶的周羽手臂,拉着他往院落里走,边笑道:“愚兄早闻两位公子大名,只恨不能早日相见。糜仁是愚兄手足兄弟,特让他延请二位,没有亲至,还望二位勿要怪罪啊。”
周羽神色很快恢复自若,顺着博元夕拉自己,道:“承蒙博公子厚待,我兄弟二人不胜感激。”
周羽自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那天周云刚被打伤,糜仁就找上门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博元夕前些日子被林珏扫了面子,当下就明白了博元夕意思,不外乎就是利用他对付林珏。只可惜博元夕不知道的是,他们周家三兄弟本就是带着贵人命令来对付林珏的,现在博元夕要利用他,呵!还不知到时是谁利用谁!
“哈哈哈哈,二位公子有所不知,四十多年前的贝克林大战上,愚兄祖父与二位祖父周老将军正是同袍战友,愚兄从小可就是听着祖父对周老将军的赞叹长大的。”博元夕笑若春风拂面,说起谎话来完全不脸红的。
周羽两兄弟脑瓜子立刻嗡嗡的。
周羽想到博元夕会许诺重金,也想到博元夕会与他们一同谋划出手,但他就是没想到博元夕居然会来这么一出!
啥?我们祖父是同袍战友?你还是从小听着我祖父的光辉事迹长大的?
我自己都没听过那老爷子有什么光辉事迹啊!
周羽眉毛都要蹙起了,想要张口反驳,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他们周家确实是在四方灵动之时以军功起家的,贝克林之战时,他高祖周安也的确带着祖父周绍一同去了战场,最后周安战死沙场,周绍因功得官,至于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现在博元夕突然来一句“我们祖父是同袍战友”,周羽还真不知其真假。
周羽心中思量,忽然想到一点,即其高祖周安的死讯。因为天夏朝廷有意无意不愿谈及四方灵动的原因,周安的死讯在外界看来是病逝在家,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如果说博元夕是从小听着周绍的事迹长大的,那博元夕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安的死讯,周羽想到这里,立刻就要询问,就听得博元夕长叹一声:“可惜周卫将军,当年为救我祖父而殒身沙场。”
周羽周潭两兄弟立刻瞪大了眼睛,他还真知道!
周安是周家创业之人,也是周家得以壮大到如今局面的最大功臣,周羽忍不住追问:“敢问博公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博元夕无奈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正好午膳时分,愚兄已在前面思照客栈摆下宴席,不如我们兄弟三人边吃边谈?”
“好!”略一思量,周羽用力点头,带着周潭和博元夕见过礼,随后糜仁上前引领着周家兄弟二人出门上了马车。
博元夕在原地轻笑着抱胸而立。
一边的宋匡之淡淡道:“连几十年前的一所谓卫将军的死讯都知道,公子还真是博学多识。”
“诸夏、新伊布坦所有封疆大吏和诸侯的人物经历,本公子都熟捻于心。”博元夕淡淡道,“这就是夏人常说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吧?”
“这般戏耍周家兄弟是为何?”
“好玩呗。”博元夕无所谓地耸肩,“他们三兄弟已与林珏有怨,若是早早退场那就简直无趣,能拿去恶心恶心林珏也不错。”
“公子玩兴真大。”赵翔轻轻摇头。
博元夕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
“我说林珏,咱们今天出来玩合适吗?”
响午时分阳光炫目,人来人往的中明道思照客栈外,周桦一脸复杂地捻着冻糕小口吃着,对在他身旁手捏小串的林珏忧虑问道:“明日要旬考,今日怎还敢玩耍啊?就连甘棠都在梦觉书馆看书,你就不怕旬考失策吗?”
林珏无所谓耸肩,嘴里塞着食物声音有些含糊:“小意思啦,反正一旬就一天假,不出来玩实在对不起自己。”
“雪公主呢?”周桦叹道,“平日你不尽是与雪公主一起吗?”
“琴柳又学习去啦。”说到这里林珏就有些不满,用力咬下一块肉,哼声道,“之前我说她每日就知道学习修炼,她还不承认。上午我去找她出来玩,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来,后面被我劝烦了,还瞪我!我昨天陪她试验新打法伤还没好呢!你看!”
说着林珏一口咬住小串,就要解腰带掀衣服给周桦看,吓得周桦连忙止住林珏动作,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密集人流,压低了声音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脱衣啊!”
林珏嘶气,拿下小串吃着。
“琴柳体会出新打法了?”刚结完账从思照客栈出来的克莱顿颇感意外,“我想想……诶不对,她以前打法是什么?”
林珏道:“以往琴柳和我比试,多是先用少量内力连带外武术试探,如果不能解决就会直接以力制敌,还不行才会大幅动用内力释放印记。”
“以力制敌?”周桦来了兴趣,“雪公主力气很大吗?”
林珏点头:“比我大。”
“你当时可是一跃丈高,投出木枪击碎青石砖面!”周桦语气不禁震惊,“雪公主比你力气还大?她可是印灵者啊!”
“谁说印灵者就该是身娇体弱?”克莱顿拍拍周桦肩膀,笑道,“有些印灵者生来就是天生神力,有些印灵者的印灵还对身体有益,这都是常事。林珏,那新打法是什么?”
林珏轻哼一声,微一昂头:“不告诉你们。”
克莱顿哈哈一笑,挥挥手,正欲带二人离开,小厮打扮的影连城却忽地手提食盒悄然出现。
克莱顿脸上微笑不减,似是毫不在意,林珏神色不变地伸手去接,对影连城轻轻点头。只有周桦疑惑问道:“你之前不是说给雪公主的冻糕还是下午送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哦,我想了想还是觉得等下就去送给琴柳比较好,我们先回去吧。”食盒入手手感极轻,林珏笑着解释,扭头催促起克莱顿来。
周桦便也不再多想,随后克莱顿一马当先,三人往东而行,准备走劝学阁后面的小门回腾岐。
而他们离开不久,一辆纱帐轻罗的马车停在了思照客栈门口,博元夕、周羽两兄弟三人先后下车,一齐步入思照客栈。
不久后的腾岐学院静林林中湖边,克莱顿与林珏并肩坐在横倒在地的枯木上,面前打开的食盒里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纸,上面写有五个字:
扬朗尔格被跟踪。
“院长你被跟踪了诶。”林珏神色严肃,缓缓说道。
克莱顿无语般朝林珏翻了个白眼:“我看得见。”
“是不是院长你在外面干坏事了?”
“我克莱顿的名字在江湖上写作仁义。”
“那铁定是院长你在外风流被找上门来啦。”
“你别听赵嬷嬷和素姑娘瞎说,我可没风流债。”
“那……”
“就没可能是你惹了祸?”
“我能闯什么祸?”
“羞辱博元夕,战胜王兆河,打残周云,哦对了还有刺杀博元夕,还用我说吗?”
“哎呀刺杀博元夕不是我做的,欸不对,院长你怎么也知道周家三兄弟的事?”
“周云肩膀插着那么大一个剑鞘从梦觉书馆走到医馆,你当一路上真没人看见?”
林珏瞪大了眼:“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当时上课,见到的都是无事的先生和书馆管理,他们上报了你的漂亮姐姐,她又告诉了我。”克莱顿轻揉眉毛,长叹道,“要不是我后面私下去问询了梦觉书馆的孟老,了解了真相,你这段日子早就要不好过了。”
“啊?”林珏惊呆了,小声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欸。”
“所以你少惹点祸,省得别人替你擦了屁股,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克莱顿语气无奈。
“明明是周云他们有错在先。”林珏不满道。
“是他有错,但也没必要下这么重的手嘛。”克莱顿从食盒中拿起纸条收好,看向林珏,“还是说你适应了和琴柳比试,不懂收力?”
“是当时周云要下死手,”林珏抱胸抱怨,“他刀都挥到我眼前了,不那样做我就死了。”
克莱顿微微蹙眉:“不对啊,我记得周家三子的风评没这么差嘛。”
“那我不知道了。”林珏撇嘴摊手。
“欸对了,那说到这里,”克莱顿对林珏微挑眉,“那姑娘叫秦芷柔是吧?”
“只是偶然认识。”林珏看出来克莱顿眼里的打趣,无奈辩解。
“我也没问什么啊。”克莱顿笑了,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拍拍林珏肩膀,“别欺负人家,这孩子虽然家室普通但天赋很高,这样的姑娘最是惹不得。”
“我怎么可能惹她,我又不是克莱顿院长一样喜爱风流。”林珏想到苍土里的玉,想说又不好说,只能撇过脸郁闷说道。
克莱顿笑着点头,在林珏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底闪过一道电芒。
虽然用谈笑话打消了林珏心中担忧,但他却始终没忘记那条纸条上透露出的信息。
你被跟踪了。
作为碧原晴空的弟子,江湖里有无数目光无时无刻不投在他的身上,某种意义上,他即是碧原晴空的“态度”。因为他加入了一百零八院,所以朝府的一百零八院才能破除阻碍推展开来,使罗曼得以有力量进行改革;因为他加入了圣会,所以圣会才会认为碧原晴空与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展开合作而不是互视仇雠。你可以了解克莱顿结交克莱顿,但跟踪他,这无异于是在挑战他背后的那一位,天下第一,碧原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