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顿院长,咱们这是去哪啊?”
戌初,热闹的岐巍夜市里,沿着岐巍的几条主要干道,两边高高挂起各种颜色的有花鸟山水图的纵骨六角宫灯,色彩丰富,漂亮非常。宽阔道路两边的小贩叫卖声不断,游人三五成群,摩肩接踵,自是热闹。
而就在大家皆是漫步游玩的夜市之中,克莱顿却是带着林珏快步通过。
林珏穿着银暗两色交织武袍,脚蹬蚕丝青面白底靴,手腕上是琴柳送的花纹繁美护臂,乌黑头发扎在脑后,脸颊还有些红彤彤。看他装扮,显然先前是在修炼。
克莱顿一身蓝色圆纹华贵交领,发以玉簪,虽已是而立,但英俊与气质具是不减当年,更如老酒添了几分醇香,走在道路上,身子稳稳当当。周围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多瞧几眼,而后与女伴低声赞叹,不免娇羞,举扇巧笑嫣然。
跟在一旁的林珏显然没有享受到这些大姐姐的注视和赞叹,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嘀咕:“就算克莱顿院长你确实比我帅一丢丢,但也不至于专门把我拉着出来转一圈吧?最起码你得让我换件衣裳不是?我刚练完武呢。”
嘴角噙着笑意维持风度的克莱顿闻言只是好笑地看向林珏,稍稍慢下脚步:“我可没那么无聊。”
“那咱们这是要去哪?”林珏仰头问。
“刚才我回来不是便和你讲了,关于后面进入学院要比试的事情?”
“没问题啊,我觉得我很能打。”
“这便是问题了,”克莱顿领着林珏在嘈杂的人群中穿行,轻笑道,“腾岐学院之中可不乏天才,在没遇到更强的人之前,每个少年都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但事实往往不是如此。”
“那院长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打咯?”林珏很不服气。
克莱顿又笑了:“琴柳已经可以说是这一代年轻人里前十的存在了,你能够与她坚持单练一个月,即便从未赢过,但也算是有了些经验,普通的天才自然奈何不得你。
但正如我前面所说,腾岐学院不乏天才,那种人中龙凤更不是没有。我虽然相信你能打,但谁不想变得更能打呢?”
“院长你要带我修炼?”林珏眼睛立刻亮起来了。
他现在的战斗能力除去燚瞳的三个技能,就只有枪法的梦中枪、徒手格斗的伊布坦战技,确实匮乏了些。
克莱顿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之前一直在和琴柳学习伊布坦战技,听人说后来刺客行刺之时,你也是用的枪法,所以你的能力类似内武。但我是印灵者,内武我不懂,便给你寻了个用枪的高手,准备让他教教你。”
可以学新的武技!林珏脸上笑容已经忍不住了,立刻开心地抱着克莱顿的手上蹿下跳:“院长你太棒了!”
克莱顿微微一笑,正享受着林珏对自己的赞美,忽然感知力极强的他不小心听见了附近女子遗憾的声音:
“啊,这位公子都有孩子了啊,真可惜。”
“唉,孩子都这么大了,唉,多俊的公子啊,唉。”
“……”
克莱顿的脸当即一僵,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桃花正在朵朵凋落,立刻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脚下也走得更快了些。
“嗯?”
感觉自己似乎不经意间被嫌弃了的林珏愣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加快速度的克莱顿,人都懵了。呆了好一会儿发现克莱顿走远了,才连忙追上去。
“院长你等等我!”
……
夜晚的珏轩殿更显寂寥。
今天的内阁朝议已经结束,文之行等人先后离开,朝议期间驻守秦萤山道的甲士也已撤下。珏轩殿大殿内,十数盏近人高的铜制连枝灯依次摆放,蜡烛光辉照亮了大殿。
宽袍大袖的于宋负手在殿门处,他白色须发垂下,神情平淡,沉默不语,遥遥向远方望去,清心岛上的一座座殿宇楼阁在黑夜中皆散发着一簇一簇的光亮,就像是以往的记忆,哪怕当时再鲜明,最后都只会变成回忆里的微微火光,一闪一闪。
于宋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了,在民间,如果老天爷给饭吃,没有大灾,他自己也身体康健,那这个年龄已经可以三代同堂,再有个三年,也可以不再响应朝廷征役,成为乡里的“乡老”了。若是如此,那种家乡闲居颐养天年的休闲日子,比起现在的勾心斗角与龌龊,生活可能要轻松自在得多。
这样想来,那或许三十四年前,自己就不该答应那个可爱女孩,诺她一辈子的幸福安康。呵呵,只是当年的他会拒绝她吗?
于宋忍不住温柔一笑。是啊,自己又怎么可能拒绝她呢?
“叔父,今天的朝议居注都写好了。”殿里,眉眼清秀柔和的素宣鱼来到于宋身后行礼。
“哦,宣鱼啊。”素宣鱼的声音打断了于宋的回忆,他转身看看不远处案上一本一本层累叠起的书本,又看向女孩,声音温和,“我就不看了,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叔父。”素宣鱼又行了一礼,只是依旧站着并未离去,眼睛望着于宋,秀眉微微蹙起。
“嗯?”于宋有些疑惑,看着素宣鱼的目光里也带着些询问。
“今天文掌司他们,有些故意针对叔父了。”素宣鱼低声说道。
“呵呵,哪一天文之行不再针对我了,我反而要担心起来了。”于宋笑笑,道,“他今天和郇茨做这些,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我与寒燚的关系,我与碧原院长的关系。
他应当已经看出来,我与寒燚貌合神离,我与碧原院长,各自打算。”
素宣鱼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疑惑问道:“林珏上次与叔父相见,不是也同意叔父的举动了吗?”
“同意确实是同意,只要我在信里提出的事情,他全都同意了。只是,”于宋轻叹一声,“他也只是同意而已。”
素宣鱼不解。
于宋摇摇头,转身远瞰清心岛,道:“若是大部分凡人,忽然知道自己是一个千年大宗的宗主,拥有巨大的权力,那多是喜不自禁,迫不急的地想要行使大权。即便少部分人会先感到疑惑,但几个月后依旧会欣然接受,肆无忌惮地享受这泼天富贵。
然而珏,这位寒燚,我们圣会的宗主,他并不在乎我们。因为他不认为圣会是他的,所以于圣会,无论我提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接受,因为在他心中,圣会本就不属于他,失去了也没有什么。”
说完这些,于宋轻轻叹息,迈出殿门,表情复杂的素宣鱼跟在他身后,皎洁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宣鱼,你还记得我们圣会因何而立吗?”
“夏历八百二十二年,辰境印灵者羊玉建立邪宗泊神宗,聚众万计,一日屠大夏,一日屠灵罗,两国境内百万无辜百姓丧生,生灵涂炭。八位本姓先祖联袂同心,共举义旗,集天下正道修炼者,欲覆灭泊神宗。然泊神宗毁而不灭,羊玉杀而不死,天下皆无法。神降梦,言泊神宗千年不灭,千年后将赐至宝‘寒燚’覆灭泊神宗,先祖们故创立圣会,等待寒燚。”
于宋看向素宣鱼,道:“这是《圣会史》里开篇之论,这一段千年未改,你以为其中真实性如何?”
素宣鱼摇头道:“泊神宗确有此事,大国大宗皆有记载,但宣鱼认为,泊神宗应已覆灭。首先在《夏史》、《灵罗神皇史》、《朝府年代记》、《天机山年谱》里面,虽然关于泊神宗为谁覆灭、何时覆灭皆不同,但他们同样认为,最晚在夏历一千年,泊神宗已经灭亡。父亲当年教导《圣会史》时,说过此事,也是认为泊神宗已经覆灭。
后我掌管大事,遍查记载,更是没有见过什么泊神宗之事,我问及碧原院长,院长也说当年之事,早有结局。
最后,这段开篇之言其实有许多处语焉不详,记载不仅与当时情况不符,且与后来史书所言更是矛盾,所以宣鱼认为,至少这段话的泊神宗至今未灭不可信。”
于宋笑笑,道:“那如今用来覆灭泊神宗的寒燚确实降临,你以为这段话真实性又如何?”
素宣鱼明显迟疑了一些,但还是坚定摇头:“我坚持认为泊神宗已覆灭。”
于宋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遗憾,而后他颔首,抚掌笑道:“呵呵,宣鱼你能够坚持自己之所见所感,令我欣慰啊。”
随后于宋负手在珏轩殿前的宽阔青灰石地面上踱步,道:“不过此段话语能够千年不改,自然有其理由。或是圣会创立之理不符合大义,故而曲笔;或是单纯以其神秘,引招弟子;或是当年其中所指,另有他顾。然而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了。
过往,我们以为寒燚是一件器物,一件拥有无与伦比伟力的器物,拥有它,就可以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我们做了一切准备去迎接寒燚,去拥有这股力量。呵呵,只是没想到,寒燚会是一个人。但是,既然寒燚的确存在并且出现,那就证明这段话不是无中生有,无论如何,我们圣会必须要将寒燚握在手中,让寒燚承认圣会、认同圣会。”
素宣鱼微微沉默,继而轻声道:“叔父意思?”
“你既与寒燚亲近,又得碧原院长喜欢,可多花些时间陪在他们身边,逐渐改变寒燚对我们圣会的看法。”于宋站住,俯瞰候在秦萤山下的车驾,忽然道,“好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素宣鱼微微抿唇,神色略微有些低落,行礼道:“是,请叔父也早些安歇。”
于宋轻轻点头,素宣鱼莲步轻移,下山而去。
他独自站着,看素宣鱼下了山,上了车驾,最后车驾离去。
他沉默看着,宽大袖袍微微被风吹动。
……